四
我有暇读了一些当代人所写的史料。其写作动机,为存史实者少,为个人名利者多。道听途说,互相抄袭,以讹传讹,并扩张之。强写伟人、名人,炫耀自己;拉长文章,多换稿费。有的胡编乱造,实是玷污名人。而名人多已年老,或已死去,没有精力,也没有机会,去阅读那些大小报刊,无聊文字,即使看到,也不便或不屑去更正辩驳。如此,这些人就更无忌惮。这还事小,如果以后,真的有人,不明真伪,采作史料,遗害后人,那就造孽太大了。
这是我的杞忧。其实,各行各业,都有见要人就巴结,见名人就吹捧的脚色。各行各业,都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有时是帮忙,多数是帮闲,有时是吹喇叭,有时是敲边鼓。你得意时,他给你脸上搽粉;你失意时,他给你脸上抹黑。
但历史如江河,其浪滔滔,必将扫除一切污秽,淘尽一切泥沙。剥去一切伪装,削去一切芜词。黑者自黑,白者自白。伟者自伟,卑者自卑。各行各业,都有玩闹者,也不乏严肃工作的人。历史,将依靠他们的筛选、澄清,显露出各个事件,各个人物,本来的面目。
1990年3月9日写讫
读《史记》记(跋)
清人有关《史记》之著述甚多,多为读书笔记。最有名者,为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之读书杂志。我有金陵书局刻本。
此书,我在中学读书时,谢老师即为介绍,极为推崇。然中学生《史记》原书,尚未读懂,更未全读。此师以己之所好,推及于学生,实无的放矢也。今日读之,兴趣亦寡。序言,略有情致,其他皆个别文字之考证,甚干燥无味。我尚购有王鸣盛、钱大昕、赵翼之著作,皆为中华书局近年排印本。其治学方法与王氏同,亦皆未细读。近人整理的郭嵩焘之史记札记,考据之外,还有些新意。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治学方法,治学爱好,终生孜孜,流连忘返。这种意趣,后人是难以想象的。此后,鲁迅先生于《史记》研究,颇有新的见解,惜《汉文学史纲要》一书中,论及司马迁者,文字不多。
其实,《史记》有集解、索隐、正义,再加上乾隆四年校刊时之考证,对于读这部书,文义上的理解,文字上的辨认,也就可以了。再多,只能添乱,于读原书,并无多大好处。所以,我读古书,总是采取硬读、反复读的笨法子,以求通解。
我有两种《史记》:一为涵芬楼民国五年影印武英殿本。
一为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此本也是据武英殿本排印的,余虑其有误植,故参照影印本。这两种本子,拿放都很轻便,字大清楚,便于老人阅读。
我没有购买中华书局近年标点的本子。我用的本子,都没有断句,更没有标点。此次引文,标点都是我试加的,容有错误。发表前,请张金池同志,逐条参照中华标点本,以求改正。这是很麻烦的事,应当感谢。
我以为:读书应首先得其大旨,即作者之经历及用心。然后,就其文字内容,考察其实学,以及由此而产生之作家风格。我这种主张,不只自用于文学作品,亦自用于史学著作。
至于个别字句之考释,乃读书之末节。
黄卷青灯,心参默诵,是我的读书习惯。此次读《史记》,仍旧用这种办法。然而究竟是老了,昨夜读到哪里,今夜已不省记。读时有些心得,稍纵即又忘记。欲再寻觅,必需检书重读,事倍而功半。
但还是读下去,每晚躺在床上,读一卷,或仅读数页。本纪、世家、列传,及卷首卷尾部分,总算粗读一过。其他,实仍未读吧。回忆自初中时,买一部《史记菁华录》,初识此书。
时至今日,用功仅仅如此,时间之长,与收获之少,可使人惭愧。读书,读书,一个人的一生,究竟能真正读多少好书,只能自己心中有数了。
至于行文之时,每每涉及当前实况,则为鄙人故习,明知其不可,而不易改变者也。
1990年3月11日晨记
读唐人传奇记
一
鲁迅论唐传奇:
(一)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源出于志怪。(二)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婉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三)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唐宋传奇集序例》,首引胡应麟说:“凡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先生称:其言盖近是矣。”)
(四)餍于诗赋,旁求新途,藻思横流,小说斯灿。文人往往有作,投谒时或用之为行卷。(五)实唐代特绝之作也。而大归究在文采与意想。(六)然而后来流派,实亦不昌。宋好劝惩,摭实而泥,飞动之致,眇不可期,传奇命脉,至斯以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