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虽有黄老思想,但在一些伦理、道德问题的判断上,还是儒家的传统。他很尊重孔子,写了《孔子世家》,又写了弟子们的传记。记下了不少孔子的逸事和名言。他也记下了老子、庄子。对韩非子的学说,他心有余痛,详细介绍了《说难》一篇。其中所谓:“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今日读之,仍觉十分警策。
在学术上,他是兼收并蓄的,没有成见的。析六家之长短,综六艺之精华,《史记》的思想内涵,是博大精深的。
耕堂曰:余尝怪:古时文人,为何多同情弱者、不幸者及失败者?盖彼时文人自己,亦处失意不幸之时。如已得意,则必早已腰满肠肥,终日忙于赴宴及向豪门权贵献殷勤去矣!
又何暇为文章?即有文章,也必是歌功颂德,应景应时之作了。
三
耕堂曰:《史记》出,而后人称司马迁有史才。然史才,甚难言矣。班固“实录”之论,当然正确,亦是书成后,就书立论,并未就史才形成之基础,作全面叙述。
文才不难得,代代有之。史才则甚难得。自班马以后,所谓正史,已有廿余种,越来部头越大,而其史学价值,则越来越低。这些著述多据朝廷实录,实录非可全信,所需者为笔削之才。自异代修史,成为通例以来,诸史之领衔者,官高爵显;修撰者,济济多士,然能称为史才者,则甚寥寥。因多层编制,多人负责,实已无人负责。褒贬一出于皇命,哪里还谈得上史德、史才!
我以为史才之基础为史德,即史学之良心。良心一词甚抽象,然正如艺术家的良心一词之于艺术,只有它,才能表示出那种认真负责的精神。
司马谈在临死时,告诉儿子:
“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
这就是父子两代,史学良心的发现和表露。
用现在的名词说,就是史学的职业道德。这种道德,近年来不知有所淡化否,如有,我们应该把它呼唤回来。
史学道德的第一条,就是求实。第二就是忘我。
写历史,是为了后人,也是为了前人,前人和后人,需要的都是真实两个字。前人,不只好人愿意留下真实的记载和形象;坏人,也希望留下真实的记载和形象。夸大或缩小,都是对历史人物的污蔑,都是作者本身的耻辱。慎哉,不可不察也。
史才的表现,非同文才的表现。它第一要求内容的真实;
第二要求文字的简练。史学著作,能否吸引人,是否能传世。
高低之分全在这两点。司马贞在《史记索隐后序》中,称赞司马迁:“其人好奇而词省,故事核而文微。”事核就是真实;
词省、文微,就是简练。
添油加醋,添枝加叶,把一分材料,写成十分,乱加描写,延长叙述,投其所好,取悦当世,把干菜泡成水菜……
等等办法,只能减少作品的真正分量,降低作者的著述声誉。
至于有意歪曲,着眼势利,那就更是史笔的下流了。
今有所谓纪实文学一说。纪实则为历史;文学即为创作。
过去有演义小说,然所据为历史著作,非现实材料。现在把历史与创作混在一起,责其不实,则诡称文学;责其不文,则托言纪实。实顾此失彼,自相矛盾,两不可能也。
所谓忘我,就是忘记名利,忘记利害,忘记好恶,忘记私情。客观表现历史,对人对己,都采取:“死后是非乃定”的态度。
当代人写当代事,牵扯太多,实在困难。不完全跳出圈外,就难以写好。沈约《宋书自序》说:
进由时旨,退傍世情,垂之方来,难以取信。事属当时,多非实录。
班固能撰《汉书》,是史学大家。据说他写的“当代史料”,几不可读。这就是刘知几说的:“拘于时”的著作,不易写好。
能撰写好前代史传,而撰写不好当代的事,这叫“拘于时”。而司马迁从黄帝写到汉武帝,从古到今,片言只字,人皆以为信史。班固的《汉书》,有半部是抄录《史记》。就不用说,历代史学界对他的仰慕了。这源于他萌发了史学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