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未开,屋里就连珠炮似的传来斥呵声:"你跑来干什么?叫你别来打扰我,你偏来!你快给我滚回去……"
开门声如断裂声,吴国平气咻咻地大开了门。她简直太秀丽了,气质极好,像个五四时期的大家阎秀那样,把柔美的头发卷出个自然的弧度。假如不是身临其境,我绝不相信那美人会如此冷漠无情。我总以为美人有副善心肠,因为她们得到了造物主最大的恩赐,应该时时感恩。
吴国斌在她的咄咄目光中,垂下脸。
老枪挤上来,陪着笑打圆场:"她们走了几十里地特意拜望你。喏,那两个女孩子是你妹妹的同事。"
"你还没介绍你本人。"她冷冷地说。
"我么?我是场部加强连的,特意专程护送她们来此地。"老枪说,"你不觉得她们像任性的小孩吗?"
"我跟你看法不同。"她抬着下颚,挺傲。
"姐姐,"吴国斌低头地说,"我们明天一清早就走。"
"对!对!"老枪连忙附和道,"明早,我送她们上路去火车站。"
"对不起。"吴国平回绝老枪道,"你还是连夜下山回你的加强连。因为我没法安排你的住宿。"
老枪仰面大笑数声,说道:"哪能让你为我费心!好,有劳你安顿好她们三个。红小兵们,明天一早见。"
老枪迈着英雄赴刑场的步子,走出一番气概。我追上去,问他去哪儿。他说早讲定了,去找刚才指路的朋友帮忙。
我说:"他根本不认识你。"
"去了,就认识了。"他说,"你干嘛要为我操心呢?去告诉她们两个,你们必须委屈求全度过今夜。在这里。我老枪使不出招数!"
吴国平独居在会计室,室内却乱得像个男人的值班室。这一点,姐妹俩惊人的相似,别说洁癖,就连起码的整洁都谈不上。然而姐妹两个都能像亭亭玉立的蘑菇一样,生长在乱糟糟的根基上,这是她们的特色。
吴国平抽出一条肮脏的廉价军毯,只用两个手指拎起一个角,由它大部分拖在地上,说:"把大办公桌拼起来,铺上这个,睡两个人蛮可以了。"
然后她就哗啦哗啦洗手,保持自身的清洁完美。她大概就是那样把自己和自己以外截然分别的。有点治表不治根的蠢女人风格。
我跟钱小曼抹灰铺床,总觉得那里仍藏着烟灰气。这时,站在边上的吴国斌,肚子很响地叫了一声,接着又叫了一声。
"把豆腐粉拿出来。"她小声说。
吴国平看看那豆腐粉,淡淡地说:"真周到呵!可惜我没什么礼物可回送,所以还是请收回去!那个罐里头剩些饼干,假如你们饿的话,可以用它充饥。"
后来,她们姐妹挤一张小床,我跟钱小曼和衣躺在办公桌上。夜深了,万籁俱静。钱小曼沉着地步入梦乡,我搂住她,怕她滚下桌子。不该带她出来,过早地接触这些血淋淋的事。她甚至还称不上一个合格的女性,发育只限于内心,而迟迟不见身体响应。我怕她像豆芽那样僵掉,只丰满个脑袋。
白天的事如烟云,飘来飘去,脏兮兮的,惨兮兮的,既唐突怪诞又触目惊心。世上有个发暗的区域,我却闯了进去;待我走出那里时,也许也暗淡了、…
床咯吱咯吱响,突然听吴国斌问:"家里有消息吗?"
"女的没来信。"吴国平说,"男的来信,没好事,说是缺钱用。"
"是从监狱寄来的?"
"废话!那男的还能插翅飞出提篮桥?"
当初我以为她们在谈论一个外人,事后吴国斌曾说起,她们自幼就称父亲为"那男的",称母亲为"那女的"。女的慓强凶悍,男的不堪忍受,在外头找了情人,并养了私生子。女的拒绝离婚,多少年来使男的在忐忑不安中度日。她四十岁生日时,去法院控告男的重婚罪,以此作为对自己的庆嘉。于是,男的身陷囹圄,那私生子十岁,正是个小狼一样贪食的年纪。她就是长在这个充满杀气的家庭,脸上的疤就是那女的用破碗砸的。破相了!她那么惨然地一笑,催人泪下。
"加强连那个人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