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漆黑的夜晚,非常容易入梦,我反复做一个惨淡的梦:我到了一条狭窄的巷子,生活中我没到过这儿,可梦境里却时常牵挂此地,前面是一片房屋,乡村风味,那是我住的家。门前有口深井。我清楚那口深井是我的克星,但绕不开它。我跳上井台,往井里探了探,随后掉下去在井水里无谓地挣扎。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每逢黑夜我就做这同一个梦。复习得多了,我就留心找这地方,尽管跑过无数乡村,可找不见这片发源地。后来,一位专门研究玄兮兮梦的朋友告诉我,法国有一家杂志刊登了这方面的研究文章,称有这种梦境的人为有根底的人。如此看来,我早先确实系贫下中农之女,而且暴死井底;好在顽强的灵魂变成磷之类的物质在坟墓上空游走聚合,最终孕成一个新灵魂。这解释看来既玄妙又荒谬,但我不可能忘掉它。因为我喜欢自己有个扑朔迷离的出生根底。
将近拂晓,我正水淋淋地在井底挣扎,突然被争吵声惊醒。外婆压低的嗓音在夜幕中显得苍老和可怖,像一只阴森的怪鸟;我顿时惊出一头汗。她在骂母亲,骂母亲心硬,容不得亲生女儿,把女儿推到不长五谷的地方去;母亲无力地争辩着,最后竟啜泣起来。她们两个为我大动干戈这似乎是唯一的一次,我十分骄傲,由于那个决定,我一跃成为家庭明星。
外婆打开窗,匍匐在地,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她祷告的样子格外虔诚,满脸满身的月色使她显得圣洁。此刻,她刚烈精明的脸部突然充满慈爱。
外婆完全像个旧式妇女,可骨子里的冷傲却令她如一个女权主义者。外婆说过她父母爱她爱得发痴,一直养到三十岁方让外公续弦了去。外婆的婚姻先天畸形,她为早早歇了顶的外公生儿育女,烙守妇道;可她在心里蔑视这婚姻,仇恨女人的路。外公是个骄傲而又暴躁的人,容不得女人冷傲习性。母亲回忆过,说那时外公常疯了一般掀翻桌面,外婆则在一片稀里哗拉声中冷笑数声。我喜欢有这样悍泼的上代,我猜想那是冗长的闺房生涯带给她的烙印。后来外公一命呜呼,外婆据说没滴一点泪。丈夫之死造成了外婆的辉煌,她炒了盐炒豆,腌了萝卜,制成红丝绿丝,做起小本生意;抗战时这个小脚女人居然在日本宪兵的眼皮底下干起贩米的勾当;一次正逢日本人搜捕,许多五尺高的汉子束手待毙,她竟跳人灭顶深的水池,并且泅出那鬼地方安全回到家,那里,她的儿女们正饥肠辘辘地盼望着她。
我欠起身子看那个匍匐着的前辈,她脑后那个紧巴巴的发誓滑散开,满肩是枯燥的乱发。我低声唤她一声,她不应,仿佛熟睡在清纯的月光中。我等了好久,她仍纹丝不动。我突然有点恐惧,怕她就这般宁馨地死去。我迅速地平躺在床上。许久,没有发生想象中可能发生的怪响:一个庞然大物发出僵硬的倒地声,随后,死神指使黑云遮住明月……
等我醒来,外婆已经带着漱口家什回南市了。我走到窗前,蹲在外婆祷告的地上。这样望天,天空又高又深奥。
那张户口迁移证明并没带给我多少震动,只是一纸抽象的印章;然而到了车运行李那天,我的衣物用具种种东西都被弄走,我才有一种拔掉老根的感觉。
、那天,郑闯的母亲搞来一部大卡车替她独子运行李,不知她是从什么渠道打听到我的,就跑上门来说把我的行李一起带上。这样,我跟郑闯头一次当着双方父母的面站在一起。郑闯有点腼腆,话不多,光用手摸头;其实母亲那天心清坏到极点,根本不会在意这个乳臭未干的男孩。我知道她将女儿高高捧着,择婿的要求必定极严,这样更好,能使我为爱情多绕些暗礁,反正早晚会扳回来的。
我原来见过郑闯母亲几面,那是个能干的胖妇人,有点咋唬。此刻,她显然是得到了什么暗示,对着我亲切微笑,并且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完全像个好脾气的婆婆。她又亲手在我一个大塑料包上加了几道麻绳,那个松松垮垮的行李霎间就变得坚挺多了。
郑闯的行李件件都是四四方方,而且一律新崭崭的。美妹说他家收入不高,但较有家底,这次卖掉一只罗莱克斯手表,用这笔钱将郑闯武装到牙齿。郑闯家的慷慨以及对他的重视,让我间接地感到温暖。
行李送至另外一所中学,待到安放好,司机率先走了。郑闯的母亲突然用胳膊挽住我,我推不得也让不得,只好别别扭扭地随她去。她老练地说东道西,仿佛已经默认了这门亲事。路过一家点心店,她强行拉我进去,郑闯立即心领神会地在边上找定三只座位。她买了馄饨和小笼包,殷勤地往我碗里送,我窘得不敢抬头,心里却窝足了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