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乐地走来走去,在一面泛色的穿衣镜前观察自己的眼睛,那儿温顺、潮润,像小动物的眼睛一样安详。我站后一步,看清了全身,然后再转动身子看每一个侧面。裤子确实肥大得可以装下两只胖母鸡,况且裆太长,拖拖拉拉只配给老太婆穿,我一股脑地把它脱下来。风吹在腿上,愉快让我想起郑闯常哼的歌:小裤脚管三寸,越小越漂亮……
最不甘心做缝补的我居然量呵剪呵,废寝忘食地把裤腿改成窄窄的那种,裆也短去三四寸。穿针引线时我不停地哼着歌,宛如一个懂得包罗万象事物的成熟女人。我是在为另外一个人效力,为了称他的心,我在所不惜。
裤子改得成功,套上它能显出秀丽的轮廓,我的腿本来就挺拔而又健美,完全没有必要掩饰它们的曲线。美中不足的是两条裤腿的内侧有点吊起来。我想好到人多的场合就把双腿紧紧并拢。这缺陷能够弥补就算不上是什么缺陷,我就是那样认识万事万物。
母亲领了薪金归来,几乎一进门就察觉了我的新潮裤子。我至今仍相信她对我拥有特异的敏感。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我耸耸肩,等着暴风骤雨,以为母亲会责怪我变坏,会疼惜那条价格昂贵的华达呢裤,可这一切只发生在想象中。母亲什么也没说,偏过脸去看着墙。但我已经看到她眼里的惊恐,这对于我是陌生的。
隔了三天,我差不多把这一幕忘光了。母亲在一个夜晚用手肘碰醒我,小声说,你要永远记着女孩要有庄重的品质。刹那间,我紧张得上不来气,快要窒息了。母亲已看透了我的全部,这引起我的羞辱和忿恨。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眼睛。床边的一小片朦胧的星光只照请她的前胸和胳膊。我用手拼命捏她的胳膊,扭动身体像在与她作生死搏斗,心里怨恨她知道得太多!
我的好母亲掰开我的手,转开话题。只说腿上绷着那条毛乎乎的华达呢裤,非捂出痱子来不可。接着她伸手捏了捏我的腿,嘀嘀咕咕地说了句真结实。我破涕为笑,说美妹的腿比我的还要粗,还起了些小粒子。母亲听后二话没说,掉头就走。
第二天早上,母亲眼圈下有两块黑晕,人像厄运临头般憔悴。遇上我疑惑的目光,她故作镇定,用手掌拍我的脸。可是这无论如何也掩不掉她的忧郁和虚弱。据我观察,母亲就从那天起衰老下去,走上女人的下坡路。
如今我还常常思忖,那个夜晚,那条充满青春气息的腿为何会使母亲震惊到如此地步。后来我问我母亲,她说她不记得有这样有悖于常情的事。我想她一向是坦率的,几乎怀疑自己有些神经过敏。不过,母亲最末了添了一句话:女儿长大了,母亲就应该老了,一代一代都这样。
说郑闯的反应吧。那天那个身材像小鹿似的女孩袅袅地走到弄口,他突然涨红了脸。事后他悄悄向她投去深情的笑,一连数次。女孩像个矜持的公主,深藏心迹。
郑闯仍时常载我跟美妹去光顾那爿面店,骑车的姿势越发潇洒,发展到双脱手,任笼头七扭八歪,似乎在耍杂技。美妹跟我吓得尖叫,他却畅怀大笑。美妹一直不知她只是个局外人,处处唱主角,见我在面店里坐得端端正正,就讽刺我假冒大家闺秀。郑闯插言道,女孩文雅守规矩的好,我闻此言,内心敬佩母亲的英明,于是处处庄重,不敢疯笑。
我很高兴有美妹挡在中间,这样很安全不用担早恋的名声,三人同出同进,就能以友谊遮人耳目。郑闯看来也如此,我们单独在一起他会局促不安,窘得连我的名字也叫不出口,可美妹一到,他就如鱼得水。
郑闯常帮我开脱,引起美妹这个鬼东西的猜疑。她侧过脸瞧瞧他又瞧瞧我,怪怪地笑,笑得意味深长。那诡秘的笑使得我心里发毛,一味想着没干过丑事。郑闯也沉不住气,胡乱找了个借口,快快离去。
美妹直起腰瞧着郑闯的背影说,这个人对你有意思。我一愣,想也没想就开始否认,还说了许多激烈的话来解释,甚至发了誓--天知道我为何要假装得那么像,大概是天生的一种才能。总之,好像脚边就是个陷阱,我不开脱干系就会掉进去,狼狈不堪。
美妹卖弄老练,摸摸我滚烫的脸颊,说别伯呵这是一桩喜事,有人追求有人爱是女孩的骄傲。她脸上光闪闪的,洋溢着真情,我险些要溶化进去。只是已经把坦白的路全都堵死了,只能一错到底,拒不承认。
不久里革委宣布不再发放津贴,于是郑闯头一个散了。这一散他从此就像气流那般抓也抓不到,我简直觉得他只是一场梦幻,让人空欢喜一番。有时路过他家,看见他洁白的衬衣晾在竹竿上,过去的欢乐和甜蜜便涌入心房。只要活在同一世界上,我们总会有相逢之日。男人都是看重资格的,比如美妹的情人;我想我得给郑闯足够的时间。那段时间,美妹不止一次咬牙切齿地骂郑闯是个薄情鬼,我继续装得轻描淡写。我发现这是原始而又本能的小狡猾,每个女孩都有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