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本有自身的秩序,它就是面对一连串抉择。既然我已将一大片空白留给初恋,一旦不如愿,定会像剪下的花,早早枯萎。
我是清晨离家的,头夜睡得晚,所以昏昏沉沉,梦境随时会突然冒了头,闯出一两个片断。光听见美妹风风火火地叫要迟到了,接着又出馊主意,让我洗一遍冷水脸。离家的悲壮我试想过无数遍,彩排时已将新鲜感磨损殆尽。况且,时间紧需要一切从简。我吃了东西。人的功能变单一了,吃时就光顾吃,抹嘴时就反复抹,做停当后眼睛才能瞥一眼家。一片快快快的催促声掩盖了我贫瘠的感情。我很高兴免去了许多告别仪式。
一上汽车,我就大吐其胃中物。然后我就四处找寻母亲,突然好想听见她的声音。美妹说你母亲没来,一共两张站台票,她让我跟你父亲去送你。我确实也记得昨夜母亲跟我商量过此事,才隔一夜,就恍如隔世。趁美妹不在意,我踮起脚来朝后车厢张望,刚才我没对母亲说再见,她也许不会狠着心一走了之,这是我一生中最需要她的时候,唯有她能安抚我保佑我。可是母亲没在,只有父亲瘦巴巴地处在一帮陌生人中。他一向喜欢独来独往,即使全家一块出游,他也是抄着手走在十米开外的前方。母亲说他缺少团队精神;我想得更严重,觉得他不爱我们,在心里贬毁我们,不愿让外人知晓我们是血亲。我一度疏远他,故意把满心的爱掩埋掉。后来干脆通过母亲跟他对话,弄得父亲束手无策。母亲曾说不可以这样,但从未深究过一次,因为母女之情的根基由于打得更深,永不会动摇。
我一阵绝望,于是又是拼命地吐,好像哀愁就躲在胃中。我这么不罢休地吐,引起美妹惊恐地叫来父亲。父亲递来一块皱巴巴的手绢,我一闻到烟味,更是一阵狂吐。人的胃竟有如此大容量。父亲的喉头那儿发出滑稽的急响,他掩饰地干咳一声。一个骄傲的男人屡屡受挫,自身难保,再无余力去帮助他的女儿。这种耻辱煎熬下,他便沉默着,放弃了父亲的权威。他的骄傲瓦解在我迁户口的当日,直至我走,他始终没有叮嘱我一句话,他觉得他不配。他把父亲这称号看得太神圣也太重。我把手绢还他,他就惶惶然塞进袋里,他的口袋一边耷拉着,脱了一大条线。
我忽而被酸楚笼罩,十六年来对父亲的感情倏地复苏。我把他袋边的一条废线扯断,当着众人的面我很做作地扮成个好女儿。我忽然觉得自己在怜悯父亲,他很苦地活在世上,我走后,身边就不再有爱他的人。
父亲和美妹把我送到集合地点,立刻就赶去火车站候着。那是我区最大的学校,此刻里面站满了赴林场的新知青。我一张一张脸接着看,恨不得结识所有的人--那些是我生命旅途的同行者,与他们系紧了,我就不再是单枪匹马。
接着又是集合上车,双脚一离开地面,我又是一阵狂吐。这一回是真正伤了元气,连眼光都失去神色。在汹涌的人流中,我突如其来地瞥见易公土灰色的脸,他大张着嘴试图叫些什么,可是很快就被涌过来的人流淹没。我看见他如灭顶的落水者伸直了双手摇晃着。手也是土灰色的。我下意识地捏紧双手,怕自己跟他遥相呼应。但不祥之感已在内心洗劫了一遍。
我坐上火车,却失去做主角的欲望。父亲始终站得远远的,仿佛怕我逼迫他说点什么。美妹抽抽噎噎说了些话,我们毕竟是一块长大的。有人为我难过,我是感恩的。
火车摄魂般颤动了一下,顷刻间车上车下哭声如潮,我看见郑闯的母亲哭得昏昏沉沉,由两个大汉架着,完全像一个醉汉。站台上那班敲鼓手,拼命用鼓声压低那悲惨的响声。我感到心中空得缺少内脏,一下子缺了十六年。那样的日子像昨天那样,永久不复存在。生活如茫茫大海,震撼人也会沉没人……我在这个浪潮中笑了笑,否则便会号啕大哭。
事后得知我在汽车上狂吐之时,母亲正在急诊室被大夫抢救。母女间生理间的感应教人生出无穷的柔情。以前我最清楚的是恨以及厌恶,意外地在内心发觉爱的宝藏这真由不得我不快乐。不过,这不是十六岁的收获。
车急驶出上海版图,车厢里早已人声鼎沸,好几宗初恋就在那趟车,在亲人们正茶饭不思之时萌发蓓蕾。人要生存,就得摆脱连环套般的桎梏,忧愁悲观便是人最根本的死敌。那个女孩是个例外,本性偏爱多优多虑;对苦难的敏感让她觉察不到周围的悲壮人生。随着车身晃动,她预感到起伏漂游的不可知未来里潜伏着无数腥风恶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