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学文苑网:经典文学资源分享平台
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6  ★★★收藏章节〗〖手机版

初夏时小多阿哥终于报名去黑龙江,知青专列路过上海,我陪美妹去火车站见他。刚说了两句话,递上美妹千辛万苦攒钱买的一盒桂花蛋糕,火车就启动了。匆忙中我听他热烈地对美妹说,我自立了,从今后就有谈恋爱的资格。乍听此言,我差点冒出一头冷汗:原来男人把资格看得比爱情更重要,太冷酷无情!那些树叶那个玛丽全都变得可笑而又轻佻,有点故作多情,我险些大叫上当。

美妹用手绢擦着眼角,没等我前去安慰,她又偷偷地笑了。我做梦也未想到,她是听了他那句话后才真正爱上他的。世上最傻的是女人,最聪明的也是女人。

从此,小多阿哥的情书有了深长的情思,仅称谓就三天一大换:从美妹简化成妹,再演变成心上的爱妹,一封比一封花哨。热恋中的美妹变得鬼里鬼气,不再全信公开,只允许我从某一行某一字起读,还未过瘾她就信手夺去。那些句子真挚得催人泪下,激情得如火如荼,我震惊,爱情竟然能迸发出如此炽烈的热情!回想起自己那一套小技巧,简直是捉襟见肘。寂寞时我就痴痴地背诵那一段段情书,感觉到心里不断流淌出什么。母亲拍我的肩,说我呆若木鸡,神情古怪,然后她就笑;再后来我也笑,却不知为何笑。

多少年后的一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夜,香气袭人的少妇美妹告诉我说,当时向我出示的片断是全部情书中的精华。无论如何,我至今感激她的美好的虚荣和慷慨,它们使一个原本站在爱情大门外的孤独女孩,窥见爱情美妙的圣光,从此她狭窄的心灵之中多了一份光彩。

郑闯就在那时闯入我的梦。

在那个年龄,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应该是个高年级男生。仿佛是一个敢做敢当的哥哥;但又绝对不能是高中生大学生,那些人太老成,像叔叔似的。他必须有点贪玩,不怎么仔细,甚至带点瞧不起女生的野气;跟这样的男孩好得难分难舍,把他驯服得温文尔雅。那才叫女孩的理想!然而,东拼西凑起来的那个飘渺的白马王子,竟会被一个木讷得不起眼但活生生的男孩击败。

十六岁那个百无聊赖的暑假。我们居住的里弄发生一起怪现象:弄口的大批判专栏天天遭人破坏。里革委不好交帐,就让些中小学生轮流在弄口值班。我跟美妹踊跃报名倒不是贪图积极分子的名声,而是因为那段时间实在是渴望一些零花钱:每值一天班,就可去里革委领一碗阳春面的钱和粮票作为津贴。粮票我们存起来,钱就派了大用场,或是买黑丝发带,或是一两苔条梗嚼嚼。我不怎么会花钱,支派钱都学美妹,果然,不仅买回了心爱的东西,手头还很阔绰地剩余了块把钱。

郑闯也属领津贴之列,他跟我们同届,在学校默默无闻缺少权威。他母亲是里革委主任,所以他在这班看守中地位特殊,变得引人注目。美妹常跟他搭讪,问他如何花销津贴。他回答说吃光。脸上带着饿汉的自豪,说得斩钉截铁。

一日值完班,他不知从哪弄来一部黄鱼车,说要带我跟美妹去全市名气顶响的面店吃面。美妹拽着我跳上车,连声问你请客吗?郑闯不露声色,把车蹬得飞快,像是在兜风。路旁贷树呼啸而去,郑闯野心勃勃地说在检阅大部队。美妹叫他快门嘴,他有些不悦。

他真的带我们进了一家大开面的店。我们各自要了一碗阳春面,这是最低档的面,除了光面就是酱油汤和几瓣葱花。郑闯像个老食客一般,沉着老练地在每碗里添了许多米醋和胡椒粉。面又酸又麻,但因为佐料是不必各自付钱的,大家仍觉赚了一票,心头很是满足。

那以后,我发现郑闯对我随随便便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极牢。比如我说我外婆住在老西门净土街,隔几天他必说,净土街是条小马路,查过地图了,它跟南市中华路相近。我原对细致的男孩深恶痛绝,没料到关怀临到自己头上,感觉也开始走样。我时常注意郑闯,他是个瘦弱男孩,白净得近乎于病态,衣着合体,脚上的松紧鞋白滚边始终用白粉抹得刷白,甚至他还有一块叠成四四方方的麻纱手帕。我吃惊男孩怎么整洁到这种地步。

我们之间从此有了说不清的默契,很细微也很奥秘,精灵般的美妹都体会不出。那时我不懂得打扮,老穿母亲的旧华达呢裤,厚厚的,腿上全是汗也不在乎,只因听说华达呢料贵得要命,就当成宝贝四季穿。一天,郑闯突然递了张纸条给我,动作如不及掩耳的迅雷。我激动得发蒙,耳朵里响着音乐,撇下美妹,慌慌忙忙地奔进家。那天是母亲发薪的日子,家里空无一人。纸条的内容毫无诗意,写着:请把裤子改得小一点。可是重要的是递纸条的这种非同小可的方式,意味着一个长相平平的女孩受到男生的青睐,从此炽烈的爱情会将光环罩在她的额上。

我激动得想大哭一场,最好哭得死去活来。造世主是那么公正那么怜悯地对待人;我觉得从此再跟光彩耀人的美妹在一块,心里就不再含有隐隐约约的卑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