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让我为你担扰了。"他说,"你那么悲枪,忧郁,叫我不得安宁。"
我噢到他身上浓烈的烟草气,他灰扑扑的冬装裹不住如同伟人一般的强有力的抱负,我喜欢他闪烁出那种责任心。
我说:"何必为我担忧呢?"
"不知道。"他固执地抿起嘴唇,"不知道。"
"你是否也为别的女孩担扰,比如钱小曼。"我问道,渴望他回答得又多又绝对,仿佛只有那样才会发生些新转机。以往的都陈旧了,过时了,我不能再回转到那窒息人的以往中去。我野心勃勃。
"知道我怎么看待知青上乡下山吗?备战备荒也罢,囤兵戍疆也罢,都不能掩饰这是一场悲剧。那悲剧就在于所谓知青,充其量只是一批无知青年。"他严厉地补充道,"诸如钱小曼之类,跟他们在一起,我感觉像跟陌路人厮混一般。"
"但他们有时很无畏。"
他冷冰冰地瞧瞧我,有些烦躁和冷淡,我不敢把此当作隐隐生恨的一种。他说:"无知导致的无畏,更是悲剧所在。"
我觉得他有些黑暗,那是老三届的政治品质在作祟,有时我弄不懂为何会有他们那种复杂得要命的人生观;就如戴着漂亮的枷锁,与他们比,我们活得轻飘飘的,注定当不成伟人,却注定有个自由的灵魂。
我问:"你近来很苦闷?"
"或许有一点,但不严重。"他精力充沛地笑笑,"我的人生哲学跟小偷正相反,小偷是把别人的东西看作自己的,占为己有,我呢,很麻木,把自己的东西视作公众的。人贵在超脱,超脱即是无畏。"
他似乎言不由衷,话内有一种死沉死沉的东西。我感到自己迷失在他的苦衷里,孤独、悲痛,又很神圣,那是一种暗暗的体贴。
"答应我。"他再三说,"别再独自来这里,你应该成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幼树林渐渐暗淡,天空是深黛色的,他离我很近,伸手可得;可我分明觉得用一生之久,才能摸索到那人的灵魂,而我,爱他比自己知道得要深。冷温得发辣的风袭来,我不由战栗起来,十分离奇,无法抑制。
那离奇可怕的战栗我算是染上了,穿戴暖暖的坐在太阳底下,它仍会发作,像一种深切而又纯洁的隐痛。那个人我常常见到,一日数次,然而他聚在人群中,就变得若一团空气,抓不到,摸不着,以至于我难以确认那是否是他。仿佛只有当他于了一人,单独出现在我视线内,我才敢肯定那是他的身影。
我仍在黄昏去那片幼树林,那是个平缓的山坡,类似个不起眼的小土丘。在一天即将结束时,我渴望见到他。有时,他会出现在那条秘密的小径上,双手分拨着绵软细弱的幼树枝权,它们韧性十足,抽打着他的脊背。他渐渐地朝林子深处走来。在左顾右盼,焦急地寻觅落脚点。
她每次都调换方位,每一个新的藏身处都带着她新的感知。她隐入泥丘的四处,当他一踏上小径的另一端,她就获得了预感。她被巨大的狂喜冲动得战栗,她感激他为她而来,那狂澜般的感激使她几乎把他当成恩人,当成完美无缺的崇拜者。
我从隐匿处跑出来迎他,走近他的一瞬间会涌出拍照时的别扭心情。从十三岁起,面对摄影机我就无法自如,斜着肩站不好,坐不稳,表情僵硬,简直像中邪。那段岁月的照片我羞于给人看。比哭还悲惨的笑,加上贫瘠呆板的一脸恐慌。仿佛处处埋伏危机。我怕人说我是从那儿走过来的,就如怕将灵魂深处的隐秘暴晒在外。
他显然喜欢我的手足无措,用温和的目光宽慰着我,说:"你今天真是焕然一新。"
我穿了一件粗呢外套,讲究地镶着乌绒边,有点收腰,那是母亲当年顶俏丽的一件外套,上头记录着她最美好的年华。我离沪时,她终于没松口把这衣服送我,仿佛那是个妙不可言的尾声,一松手,瞬间即逝,来去无踪影,她怕真正完完全全地失去它。后来失火的消息传到她耳里,残忍地毁掉了她回味青春的癖好。那件俏俏的外套里三层外三层的被白细布包裹着,寄到我手中。穿上它,我总感觉到母亲年轻时温热的体香。
"那是我母亲的。"我说着,心里为母亲当年的美貌轻盈自豪。如今我长大了,穿它合体大方。我实际成了母亲青春期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