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毛说:"我们得留下点话,弟兄们,万一死在这里,这就算个遗嘱。"
钢笔冻住了,圆珠笔只能划出白印子。卷毛不知从哪里找出支粉笔,在办公桌面上奋笔疾书。另有几人拐着跳下去,枪那粉笔留真迹;有一个单腿跪倒在地,关节一声脆响,挣扎了几下,便呜咽起来,嘭嘭地捶着伤腿,脸上挂着水涔涔的清鼻涕;他毫无知觉地仰着脸,乞求般地说:"我可不想死。"
知青头抖抖索索地缩在靠壁的铺位上,一夜间,他仿佛瘦得只剩皮和筋,像个老僵僵的丝瓜筋;他一动,就听嘶一下,眼壁上冻在一块难分难舍的棉衣面被扯下一条。他说;"少说少动,保持耐力,凌晨还会更冷。"
"你少罗嗦!"
"苦了大家,你这有功之臣可以去讨官做!"
"林场的东北佬疯了,这种天防火!"
大家怨声载道,朱庆涛一言不发,斜倚在那儿,牙跟牙嗑碰一阵,接着又是一阵急风暴雨式的剧咳。
钱小曼附在我的耳边说:"知青头是这里最坚强的人。"
"反正他与众不同,"我说。那个人他办任何事都有种成败在此一举的劲头,像个硬核,有气概却无血肉。
"哦!"她欢快地发出夸张的笑声,并抑制不住地捏住耳垂。我觉得她身上的小大人气一扫面光,急遽地返朴归真了。
那办公桌的每一面,甚至腿上都落满了粉笔字,有写给母亲的,也有写给亲友的,五花八门,但都没有署名,那就成了公众的信息和嘱托;
永别了,妈妈!
朋友,我们是为保护林区而死,请帮忙争取烈士称号。切记!
在我坟上种一棵常青树。
我笑着面对冻死鬼。
在那个夜晚,我们共同对付死亡。挨到凌晨,有人昏昏欲睡,大家便相互督促。卷毛他们收集了所有可以敲响的东西:饭盒、铝锅盖、搪瓷缸子,乒乒乓乓地敲出鼓点,振奋人心。那是个高潮,在鼓点中,惧怕死亡变成了藐视死亡。
那以后,这个夜晚同舟共济的人之间便有了某种血肉相连的紧密感,那是种说也说不清的默契,仿佛同时在大苦大难中获得新生。后来几十个人走了几十条不同的路,然而,当初的境界永存心间。
翌日清晨,突然艳阳高照,从很暗的帐篷里一个接一个跑出些睡眼惺松的人,他们全活着,只是脸上带着历尽沧桑的痕迹。卷毛手中的锅盖仍机械地敲打着,脸激情得不停地战栗。另有几个,一见太阳就酥软地扑倒在雪地上,口鼻全埋在冰凌中,倘不是后背沉稳地起伏着,真像一具具男尸。
我忽然觉得十七岁的男孩们太易激动,软弱外向;而我内心则喜欢内向的、强有力的男子;我没把这想法告诉任何人,因为一经吐露,那里就不可避免地掺上伤人的语气。
那居然是个绝大的闹剧:纸条的正面是张废弃的防火通知,指导员不过是借用它的背面划拉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字。关于背面的字,那真正的留言,知青头并未过目。防火通知是三个月前干燥的秋季发布的,推算下来,那一天,我连炉火正旺。
知青头从此被钉在那个闹剧的节目牌上,参加那夜惊心动魄一幕的,直言不讳地宣泄冲冲怒气,扮足了受害者反抗的角色。指导员及那拨回家过阳历年的东北佬则笑骂知青头缺乏常识,风雪之夜,空气湿度高,无火可防。知青头的外行一下子露出全部馅底。
我觉得自己成了个站得远远的局外人,我这人着眼于未来,苦过后就不成为苦,变成一种超越苦本身的结晶。那夜该不该防火,值得不值得受此煎熬,那涉及到功利;男生对此表现的兴趣以及耿耿于怀,让我感觉异常生疏。我把此已储为一笔有异彩的经历,唯有这样,才不至于辱没那段忆念。
我说过,朱庆涛一向严肃地磨炼自已,他的动机是否纯正,目前仍无法考证;但我却从未蔑视过这个人,也许是因为他的气质具备某种魔力,将他的精神高高吊起,可以感觉它的格格不入,但那邪兮兮的与常情作对的劲头中却掺进些可钦佩的秉性,
在地位上失宠之后,他旋即倒向恋爱。他恋爱的方式诡秘无常,形同搞地下工作。然而进展的速度则掩饰不了灵魂深处的炽热需求。
通常,他总在食堂即将打烊时才来打饭,端着饭盒细嚼慢咽,慢慢地,会用鞋尖轻轻地踢一踢我们的小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