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呀?"我问。
没人答话。假若不去开门,五分钟后他就退却了。但自从摸到规律后,我总是跑去开门,因为以前已豁出去把此人当仇敌了,如今他一个大转变仿佛是个意外收获;我很贪心,想看看这个人是怎样接近女孩的。
门一开,他就一大步旋进来,差点撞倒开门人。那就是他的风格,挺刚愎。
"菜太淡。"他说,"给点酱菜。"
他拨出一点酱菜,象征性地嚼着,没有任何娓娓动听的谈话,只是两眼盯着人,目光似善似恶,高深莫测。我让他盯得发窘,觉得他不可思议:突然对一个反感的女孩换了一种目光,心理上能承受住吗?
"想什么?"他压低声音问。
半藏半掖的颤低嗓音通过来,有点温柔,它让我惶恐:"没,没想什么。"
"那你慌什么!"他严厉地说,"你所想的一切我都能一眼看透,只是不到时候我不会摊出来。事实就是如此。"
我不寒而栗,好奇心早已混灭,感觉这游戏般的误会该立即结束。那个人,他野心勃勃,对权力、地位、爱情无一例外,带着掠夺般的征服意识。尤其当前两者缥缈无靠时,爱情就成了唯一的追求。
我是个一到冬天就冷得发颤的弱女孩,好在有一种先天随时防止飞来横祸的决断:人的任何能力都可能创造机遇,说不定哪天随手就用上了。我醒悟到对他的反感深刻得不可弥补,女孩的爱以好感为基础,除去这点,爱的本意就朽如枯木。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想法。"我说。
他目光游移闪烁,仿佛有点气馁,最后弯腰曲背地瞧着手中的碗筷:"别,别,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可是……"
"你以为我打算跟你对质?"他扬了扬眉毛,那是男式杂乱的粗眉,焦黄色的,像经过烟熏。他满脸是说不清楚的样子,愤懑,惊讶,略带刁滑,"你想得太复杂,太多疑,这会造成麻烦。"
从此,他再也不用脚尖来踢打门,偶尔见面他总高昂着头颅,蜻蜒点水般地将目光在我身上落一落,像在捕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我不善于开掘人的本性世界,我凭直感生活,它让我绰绰有余地感觉到,这个人从不会妄自菲薄,跟他在一起,能体会到狂暴、锐利以及种种偏狭。
我很满意这结局,他当了个骄傲的王子,毫不受损伤;至于我,从此又多了个难忘的人。女孩对同自己有过微小爱情瓜葛的人都舍不得轻易忘却,仿佛那种交往或伤害远远深于其它的联系。
令我意外的事很快就发生了,这让我震惊:那个人对爱情如此马马虎虎、粗枝大叶,兴趣说转说转,如去商店择物。
首先是发现知青头黄得快发霉的枕头晒在食堂大门口,钱小曼不停地拍打它,阳光下,细布内透出飞扬跋扈的尘灰,她用手在鼻子下挥打着,不停地嘟哝。
晚上,知青头来抱枕头,她就倚在门框上,口齿伶俐地说:"你是个垃圾人,这么脏的枕头亏你能枕得下。"
知青头瞪瞪她,突然伸手扯了扯她的小辫,她便像个坏孩子似的尖叫起来。他松开手,冷冷地说:"忘了告诉你,连部门口有请。"
"哪个找我?"
"去了就知道了。"他公事公办的口吻。
她飞快地跑去,小脚蹬在地上咚咚乱响;不一会儿,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笑得前俯后仰:"哪个缺德鬼捉弄我,连部门口拴着一条大黄狗。"
我觉得他们过于随便,那恶作剧也庸俗轻浮。像钱小曼那样无畏的女孩突然浅下去,童心大萌,总有些别扭,仿佛熟透的人套上个面具,变得面目皆非。后来我才领悟到,那些反常是一场热恋的开端,本无可指摘,世上有各式的人,各式的人之间又有各式的恋爱,那玄妙无比,尽可以随心所欲。
钱小曼绽开了她的情感,然而那场恋爱却使她操劳和憔恢。"他总训斥我。"她向我诉说内心的苦衷。
她好久没浅笑了,站在那儿显得娇小,毫无防御能力,表情苦兮兮的,仿佛不是在恋爱,而是在受难。
"你可以反击。"我说,"那是他的坏毛病,喜欢强加于人。"
"不过,他总有他的道理。"她说。我在她仓促的苦笑中发觉了酷似知青头的某种神态,于是便消除了对这亲爱的小姑娘的种种忧患。总会有女孩出来承担和构成知青头的生活,她挺身而出,便会少却另一个单纯女孩去经历那个人强硬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