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藻站住了。荀磊下了车,笑嘻嘻地问她:“你的表几点?我跟你对对!”
在荀磊这方面来说,提出这个要求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尽管商场钟表部在卖定那块雷达表以后,照著柜台里的挂钟给对了个时间,而且荀磊也用自己腕上的表,同时给校正了一下,但毕竟都未必精确——张秀藻家的任何一个计时器却都是必定精确的,所以,荀磊见到张秀藻,不由得首先说了那么两句话。
张秀藻原想矜待地同荀磊一点头,便庄重地朝前走去。但人家提出的这个要求,实在没有不予满足的道理。于是,她便伸出手腕,看著自己那块功能齐全的电子表,详尽地报告说:“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十六点五十八分三十四秒……”
荀磊手里提著那块买来的表,尽可能精确地校正著。张秀藻一瞥之中,不禁纳闷:他怎么会拿著那么一块坤表呢,难道,是为冯婉姝买的?可是照他跟冯婉姝已经达到的关系,要为冯婉姝买表,他们应当一块儿去啊……
荀磊没有觉察出张秀藻惊疑探询的目光,他把表校好以后,感慨地说:“十二月十二!双十二!唉e呀,你看,我差点忽略了——这是爆发”西安事变“的日子啊!多少周年啦?”
张秀藻也一惊。是啊,一整天都快过完了,怎么总没能想起“西安事变”来!她心算了一下,立即呼应说,“那是一九三六年爆发的……
到今天整整四十六周年了!“
两个年轻人这时对望了一眼,有一种电火般的东西,撞击著他们的灵魂。他们同时意识到了一种超乎个人生命、情感和事业之上的无形而坚实的东西,那便是历史。
荀磊建议说:“我推车陪你走回去吧。”
张秀藻默默地点了点头。
荀磊忽然觉得,有许多想法可以同这个同代人交流。当他们顺著鼓楼根行走时,荀磊议论说:“我想你一定跟我一样,已经有过那么一次醒悟——在无声无息流逝著的时间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历史感……
尽管从很小开始,大人就给我们上历史课,给我们讲历史,可是在很长的时间里,“历史”这两个字在我心目当中,只是一门功课,只关系著一定的分数。比如,填空题:中日“甲午海战”,发生在哪一年? “八国联军”的 “八国”,是哪八国?……尽管我得过不少满分,可是,实话实说,很长的时间里,我其实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什么是历史……直到我从英国回来,经过万里跋涉,终于又到达这钟鼓楼脚下,一眼望见了这鼓楼后身那口废弃的铁钟时,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眼睛发热,嗓子眼发涩,我一下子产生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历史感……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那是很难能用语言表述清楚的,那是一种思想、情感、知识、理想、意志和信心的综合效应……简单地说,就是我头一回万分清楚地意识到了,我在流逝的时间中所应奔赴的位置和我所应承担的责任……也许,那也就是所谓的使命感———种把人类历史和个人命运交融在一起的神圣感觉……“
张秀藻被深深地打动了。听了这番话,她对荀磊产生出一种超出爱之上的情感。这种情感一上涌,她的妒忌、怨艾、矜持、惶惑便迅速地消散了。在心弦的一阵强烈共鸣中,她忍不住激动地呼应说:“对极了!我觉得自己走向成熟的开始,也就是这种历史感和命运感的萌发。记得今年暑假我们一群同学到山西,在黄河壶口大瀑布面前,我就产生了类似你刚才说的那么一种感觉……当然,也许比起你的感受来,这只能说是朦朦胧胧的,可我自己很珍视它!……”
眼看已经拐进他们住的那条胡同了。荀磊觉得应当把他们这偶然触发,然而很有兴味的谈话继续下去,便建议说:“乾脆,你一会儿到我家吃饺子去吧。吃完饺子,咱们几个同代人畅开聊聊——不光有冯婉姝,还有我的一个……要算堂妹吧,打河北农村来的,她带来了好多农村的新资讯,能大大地开拓咱们的思路……咱们就痛痛快快地聊聊这个主题:时间——历史——命运——使命……好吗?”
张秀藻愉快地答应了。她忽然觉得维克多雨果的那篇爱情诗并不算怎么成功。倒是这位文豪在弥留之际留下的一句话,更为动人心魄:“人生便是白昼与黑夜的斗争。”现在她同荀磊,同冯婉姝,还有那位来自农村的同代人,他们所经受的日日夜夜,同雨果所处的那个时代、那个社会,该有多么不同啊;他们对斗争的理解,更不可能与那位异国的文豪相同。然而,当他们聚在一起时,她无妨借用雨果的这句 “临终遗言”,来引出活泼而深入的讨论……想到这些,她对即将搬离那四合院,更有一种依恋不舍之情,并且为自己以往竟不能主动以同代人的身份亲近周围年轻的邻居们,而感到内疚。快走拢院门时,她鼓起勇气提议说:“要是你们家不嫌吵,乾脆,我把海西宾也叫到你家去,正式开个”同代人恳谈会“,好吗?”
“太好了!”荀磊高兴得把一只手拍到后脑勺上,欢呼起来,“你看,这不就翻开咱们小院历史上的新篇章了吗?历史,原本是可以由我们去创造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