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进步了,人们不再依赖钟鼓楼报时,即便公共计时器遍布每一个路口,人们也还是要拥有自己独享的计时器。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钟,几乎每一个成人都有表,而且有的家庭不止有一座钟,有的成人不止有一块表——随著普及型的廉价电子表上市,儿童们也开始拥有表了。
荀磊没有按父亲的指示到王府井去,他到了地安门百货商场便到存车处存下了自行车。因为他估计薛大爷所说的那种雷达小坤表,地安门百货商场里就有货,更何况商场斜对过,辛安里胡同边上,还有一家专售钟表的钟表服务部;能就近解决问题,使那新娘子快些转嗔为喜,岂不是事半功倍吗?
荀磊走进商场,寻找著售钟表的柜台。就在这时、他心中浮出了关于人与计时器关系的种种思绪。
他知道,同院西耳房的海奶奶屋里,有一架紫檀木外壳的老式挂钟,上方雕著类似蚌壳、卷涡的装饰性图案,下方挡住钟摆的小门上,嵌著一块椭圆型的珐琅,上面绘有一枝嫩黄的洋玫瑰。那挂钟的外壳早已失去了光泽,有的接榫处明显松动,珐琅画的白底子已然变黄,那枝洋玫瑰的形态更显得格外古怪——令人想起一百年前的西欧情态,如枝型蜡台、鲸鱼骨撑起的长裙、带尖塔和吊桥的古堡……等等。
那挂钟除了“文革”里的“破四旧”阶段一度摘下藏起,避了一阵难外,几十年里一直陪伴著海奶奶,忠实地与她共度著日日夜夜……但那挂钟早就停摆不走了,有一回海西宾把荀磊找去,向他请教:“你不是修过薛家的座钟吗?你给看看我奶奶这个,还能不能修好?你要没工夫,只要你说声能修,我就抱到地安门修理部去……”荀磊一看吃了一惊:“这是个古董啊!”海西宾问:“外国来的吗?”“不,晚清时候,咱们中国自己造的。”荀磊告诉他,“你别抱去,你要抱去,他们该动员你出售了——他们收购去倒也不为收藏,因为咱们中国历史太悠久了,不是明朝以前的东西简直算不上什么文物……他们将拿去卖外国人,卖高价,给国家挣外汇……可是我觉得没必要让外国人得著咱们那么多古董,即便是民国初年的东西……你留著吧!”他俩正说著,海奶奶回来了,顿时动了气,她叨唠说:“西宾,谁让你把它给取下来的?谁说我打算修它来著?都是你多事儿!甭修!就那么挂著挺好!
不用它打点儿,我也能知道到了什么时辰!“看,这就是海奶奶同计时器的关系——她的余年已用不著计时器作精确度量,她所需要的,仅是那计时器所唤起的无尽的回忆!
但就在海奶奶隔壁,张叔叔家里,却格外重视计时器的准确性,他家人人有手表自不必说,钟也不止一座——一进门的堂屋中高悬著个方形的棕色乾电池电子走针钟;张叔叔的书房里,书桌是带日历、温度计的国产闹钟,书架里是日本八音电子音乐钟……另一边的卧室里,肯定还有别的钟,而且,他家所有的钟表几乎永远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报时保持一致……
人们对计时器的选择,反映出人们不同的需求、性格与情趣。詹阿姨家的座钟是通红的外壳,红得比鲜血加上火焰还更耀眼!澹台阿姨家的“鸟巢挂钟”大概是从信托行买回来的,每当报时的当口,一只布谷鸟便会转出木雕葡萄叶遮掩著的鸟巢,出来鸣叫。有一回给慕樱阿姨送信,她难得地在家,记得她那小衣柜上,是一架日本产的仿古钟——一个古希腊形态的女神,背上长著肉翅、手里举著一个天球,天球里嵌著一个钟面……看上去似乎是西欧的古董,其实那钟体不过是成本低廉的印刷电路……又何必去举别人家为例呢?父亲前些时还为他们屋买了一台新的座钟——是烟台产的老式木壳座钟,最上方有一匹扬著前蹄的金马,两边是顶端尖圆的长柱,下边是厚重的仿须弥座,钟摆前方的玻璃门上是牡丹花的图案。冯婉姝乍看见时,不禁笑著说:“唉呀!真”怯“!”荀磊忙提醒她:“小声点!”又对她解释说:“我爸早就盼著买这么个座钟了,开头是家里生活困难,买不起;后来是手里有钱,买不著;现在他终于买到了,就跟你终于弄到一张斯图加特芭蕾舞团演出《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戏票一样……”冯婉姝这才朝厨房吐吐舌头,领会地点点头。
是的,人们对计时器的选择,越来越著重于它的形态,甚至竟完全从一种超计时的审美需求出发,去对待计时器。薛家的新娘子就是如此,这块雷达小坤表,将体现出公婆对她的尊重和偏爱,体现出薛纪跃对她的钟情与信用,同时也将使她在同一水平线的同事、邻里、学友……中,赢得意外的赞叹与羡慕。荀磊深刻地领悟到这一点以后,便发誓即使必须跑遍全北京城,也一定要买到它。
星期日的商场里,顾客稠密。荀磊正转动著身子寻找钟表柜台时,一个人从他身后飞快地走过,两人的胳膊肘重重地碰撞了一下。那人手里的一样什么东西,“叭哒”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