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走著那么多的行人,似乎个个都轻松自在,就连那个伛偻著腰的老头,还有那个不知道为什么跟在他妈妈后头哭著走的小娃娃,也都比自己神气。老头不怕有人盯著他,小娃娃哇哇使劲地哭,一点也不怕别人注意!
“小拽子!”
一声呼唤,把姚向东吓得十足地双脚一跳。
他扭头一看,是阿臭。
阿臭照例把自行车定在马路边,一只脚踩住马路牙子,上下打量著他问:“你他妈怎么还跟这儿晃啊?”
姚向东含含混混地说:“谁晃呢?我……想找杨强强去杀棋……”
阿臭皱皱鼻子:“算了吧!蒙谁呢你!你要去帽儿胡同,怎么能往北走?你丫挺的准没干他妈的好事!”
姚向东心惊肉跳。他略微沈沈气,心想,或者,乾脆把手里攥的东西亮出来,让阿臭见识见识?阿臭那张嘴 “横”(读作?e??,厉害的意思。)得不行,平时听地嘴里吐出来的 “横”话,简直连钟鼓楼也敢拆,那么,乾脆请他帮帮忙,把这块雷达表随便倒腾成几十块钱,由著他“吃贡”,不行么?
阿臭还在骂骂咧咧地说著什么,他都没有听清。他趁阿臭停嘴,试探地说:“你他妈的甭跟我犯贫!这么著吧,我请你上”马凯“,咱俩撮一顿,捎带脚求你个事儿!……”
阿臭一听,两眼一瞪,脸上现出一个怪笑,放低嗓音说:“你他妈的当”佛爷“了吧?中午不还跟我借的钱吗?这会儿就要请客!我可不沾你的”包儿“(”沾包儿“,受牵连的意思。)!”说完,蹬上车,飕飕飕地往前窜,眨眼的工夫就没影儿了。
原来人家阿臭光是嘴上“横”,人家不沾这个“包儿!”
姚向东顿时觉得双腿发软。他想,也许,还是走到什刹海边,象那回扔下那盆山影一样,把这表跟钱都扔进去算了——什刹海没有全冻成冰,银锭桥边上,就还有不小的一片水;扔进去,心里可以踏实点,再说,也就可以回家了——他很不愿意回那个家,想到母亲的吆喝、斥骂,父亲的巴掌、鞋底,他真想就在外头过夜。但这毕竟是寒冷的冬天,他不回家又到哪里去呢?难道坐车去北京站?……
尽管自一九八○年一月一日起,我国已开始施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但象姚向东这样的中学生,还没有得到过正式的法律教育,他头脑中只有笼笼统统的极不准确的一些观念,什么派出所的民警夜里 “掏窝”啦,给罪犯戴 “小镏子”(手铐)啦,推了光头押到台上开批斗会啦,布告上的名字上头给划个红对钩啦……他并不清楚,《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六十三条明确规定:“犯罪以后自首的,可以从轻处罚。其中犯罪较轻的,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他其实完全可以折回薛家,交回那块雷达表,并交出兜里所有的钱——他花掉的并没有多少,所差的那一点,人家可能在原谅他的同时,乾脆不要他补……如果他怕薛家的人不能谅解他,他也可以去派出所自首;可是姚向东却完全没有朝那个方向想……
“他给别人造成了痛苦,他也痛苦。
天色晦暗下来,鼓楼渐渐成为一个巨大的剪影。
张秀藻没有同母亲一起坐小轿车回家。送她母亲于大夫回家的傅善读不禁在车上问:“你们千金是怎么回事儿?对房子不满意吗?”于大夫摆摆手说:“你别在意!如今的大学生,就是这么个做派——人家要显示自己的独立性,不沾父母的光。”
张秀藻的确是这么个心思,她不仅觉得不必沾光坐父亲单位的小轿车回家,就是那即将搬去的新居,在她心目中也明确地被认定为是属于爸爸妈妈的,她只不过是借住一时而已。一俟她毕业后独立,她是宁愿马上搬到低水平的集体宿舍去住的——不是她不喜欢小轿车的迅捷方便,更不是她拒绝享受宽敞明亮、设备齐全的住房的舒适,而是她认为,只有通过自己为国家的辛勤劳动和出色贡献,去逐步获得那一切,才能问心无愧。
张秀藻坐公共汽车回家。同去时一样,她乘车和换车都出乎意料地顺利。她在鼓楼前下了 8 路公共汽车。
“张秀藻!”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她一偏头,啊,是荀磊!一天之中,这是她同他的第二次邂逅。
她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荀磊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奇遇。他从百货商场买好表,正骑车往回走。他凑巧在汽车站那里遇上了张秀藻,便本能地唤了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