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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5  ★★★收藏章节〗〖手机版

七姑本想再挑点眼儿,一看,一尝,便也不由得打听:“这掌勺儿的是哪个灶上的?”薛大娘忙答:“虽是个年轻的,可跟同和居的红案学过,手艺还过得去——这还都是肉菜,一会儿上鸡、鸭、鱼,您再看看怎么样。”薛永全补充说——也兼道歉:“今儿个没上海味,如今好的淡菜太贵,次的买来又不值当,不如把鸡、鸭、鱼、肉伺弄好了实惠。”

七姑倒也通情达理:“山珍海味咱们玩不起,能把鸡、鸭、鱼、肉伺弄好就不赖。”

潘秀娅趁满桌的人都没往他们这儿看,贴拢薛纪跃耳边,小声问:“表呢?”

薛纪跃朝五斗橱瞅了一眼,屋子毕竟小,生上火炉,摆下宴席就更显拥挤。卢宝桑坐的那把椅子,几乎就紧挨著五斗橱,于是他便也向潘秀娅耳语:“你急什么?能飞了吗?”说时孟昭英恰好进来,他便朝这位嫂子呶了一下嘴,潘秀娅会意,便低下头去吃菜。

薛大娘忙活了半天,终于坐下来正经吃上了菜,她正好瞧见了小两口耳语的情景,心中不禁开出了朵花儿。对她来说,一生的艰辛,仅这一瞥中所见,便已报答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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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不爱搭理人的技术情报站站长。

中国的社会习俗,起码直到一九八二年年底,还并不把未经预约地到家里拜访,视为缺乏礼貌。拜访者既往往不以为失当,被拜访者也常常不以为奇怪。当然,这是仅就社会心理的平均状态而言。细加考察,则似乎又与文化水平的高低有关。在农村,农民之间互相串门,是连敲门一类的程式都无需有的,拿脚就可以往门里迈,进屋不用让,不但可以就坐,还可上炕。在工人之间,倘是近邻,敲门一类的讲究也可以免去,但一声呼唤却不可少,倘是远造,则势必敲门,但可以敲得“梆梆梆”山响,不必那么文质彬彬地轻叩。一到干部,特别是知识份子,敲门这一环节便不能含糊了,敲得急了、重了,主人会感到不快,敲得小了、轻了,里面没有反应时,下一步如何敲,客人不由得要加以节制——一般是由轻渐重、由短而渐长(一九八三年后,门铃开始渐次出现,到一九八四年,电子音乐门铃渐趋流行,不过按门铃的心情,与敲门无异)。主方听见了敲门声或闸铃声,开门前往往还要问:“谁呀?”“哪一位呀?”(一九八二年以前,门镜——即可由里望外而不能由外望里的 “窥视镜”,尚未普及,装上的,多为外国货——或自己有出国机会时,从海外带回,或托亲友从海外购来;一九八三年初始有从日本进口的门镜,约十元一只;有了门镜后,问话自然可以取消。)开门时,也往往先开一缝,看清楚了,才让进来,倘来客是找这家的另一个人,而另一人并不在,则往往申明完“出去了”

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便将门关闭——偶或也客气一句:“不进来坐坐吗?”但客人一看那眼神、表情便都知趣,必答曰:“不啦,不啦。”

随著北京四合院的逐步消亡,居民楼的大量涌现,表面上看,人们的居住空间挨得紧密了,但人们的自然联系也随之淡化,邻居之间大有 “老死不相往来”的趋势。客人来造访时,那一扇紧闭的单元门,便缺乏杂居的四合院院门的那种随和感,而显得冰冷无情。

且说正当薛家婚宴达到觥筹交错的高潮时,他们那个院的院门前,来了个中年男子。他眼看就要往门里迈步了,却又抽回了脚去,接著,他便在院门外徘徊起来。看见有人骑车过来了,他生怕别人看出他的窘态,遂装作不过是偶然路过那里的样子,徐徐朝胡同另一边走去,但走了一段,却又折了回来……

此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但衣衫整洁,戴一顶蓝呢鸭舌帽,一望而知,是个知识份子。

他叫庞其杉,是院里张奇林所领导的那个局所属技术情报站的新任站长。为了确定庞其杉是否适宜担任这个职务,前些时张奇林他们局党组有过一次很激烈的争论。

庞其杉一九六三年毕业于中国科技大学,今年四十二岁。他一毕业就分配到这个系统从事技术情报工作。他专业外语水平颇高,工作也一贯认真负责,又正当精力最充沛的壮年期,提拔他为技术情报站站长,本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但他这人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单位里有一种普遍的反应,说他不爱搭理人。比如,人家在楼道里、甬路上跟他 “狭路相逢”,他老远就把眼皮顺下去,及至临近了,不管人家跟他打没打招呼,他竟含含糊糊地低著头跟人家错肩而去;又比如,局里召开某种会议,他去得略早,坐在了那里,别人后去了,坐在他旁边,会议还没开始,按说可以随便聊聊,他却绝不主动同人搭话,别人和他谈话,他只是有问必答而已,显得非常冷淡。因此,他在单位里毫无人望可言,甚至传达室的工友也讨厌他——他在取信时总是默默而进,取完信又默默而出,难得露出一点笑容。因为他不爱搭理人,有人判定他狂妄自大,有人认为他清高过头,总之是思想意识方面存在问题。他早在一九六三年就向党支部递交过入党申请书,自然党支部从未考虑过发展他的问题。没想到到了一九八二年,新调整好的局领导班子作出的首批决定之一,便是提拔庞其杉为情报站站长。情报站一共十一个人,只有三个党员——一位是体弱多病的秦大姐,解放初期的大学毕业生,只懂俄语;另外两位都还不到三十岁,一个是当“工农兵学员”时入的党,一个是参军时入的党,他们的外语水平都比较差,老实说,干这个技术情报工作原比较勉强——总不能单因为他们是党员,就提拔他们当站长吧?由于情报站党员一贯少,所以向来是同其他科室的党员合组一个支部,新的局党委酝酿技术情报站新站长人选时,支部里争论也很激烈,有的支委提出这样的问题:“提庞其杉当站长,是不是意味著我们不久也得把他发展进来呢?他够条件吗?”秦大姐倒总为他辩护:“庞其杉多年来一直还是有入党要求的,过去我们帮助他不够,今后可以改进我们的工作嘛——就算他还不够入党的条件,他担任情报站站长还是合适的。我五十出头了,身体又不好,又只懂得俄文,局限性比较大。庞其杉不仅英文很好,法文、德文方面的资料也能处理,他这些年看的原版书很多,对我们这个领域的发展状况和趋向有鸟瞰能力。所以,我认为我们还是应当把他推到站长的岗位上去。”当局党组听到不少尖锐的反对意见,张奇林也犹豫不决时,他找秦大姐长谈了一次。两人冷静地分析庞其杉的问题,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秦大姐沈吟地说:“情报站的人员调进调出,流动性大,自组建后一直没挪动的,仔细想来也就是我和庞其杉两人。

据我多年的观察,庞其杉的这种性格,的确有他那知识份子家庭给他打下的烙印——反正我凭知识吃饭,用不著为什么人折腰,所以清高、孤傲;此外,也有他个人生活道路上一些遭遇的因素,比如,我恍惚听说他在大学时有过一次失恋,痛苦得险些自杀。这些人生的变故可能也促使他的性格变得更加内向、冷化。可是,有一个情况我必须向您指出:庞其杉一旦同你相熟了,他也会变得非常活泼健谈,而且使你出乎意料地感到他非常坦率、非常热心……打个比方说,他好比是一块硬糖,扔到一个水杯里以后,他不会马上溶化,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向最靠近他的一些地方,飘散出他的甜味……这个比方不那么准确,但很能说明问题:他的可溶性未必很小,但他的溶解过程却只能是缓慢的、渐进的。除了这种理智的分析,我有时对他的性格还有一种朴素的感性的认识——那很简单,就是我觉得他之所以不爱搭理人,特别是不爱搭理刚刚调进我们情报站的人,不爱搭理外科室的人,不爱搭理不相熟的人,只不过是他感到特别不好意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