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把一个人的意识压抑下去并不困难,而要把它改造过来,却是相当困难,而且很难考察清楚的一件事情。
薛大娘把小轿车的到来,当作这天婚事中的头一桩大事。她在屋里催促著孟昭英梳头整装,并亲自用一把崭新的棕丝炕笤帚,给孟昭英的棉袄掸土,其实孟昭英那织锦面的丝棉袄和外头的紫红提花纺绸罩衫都并无尘土可掸。薛大娘耸起耳朵捕捉著胡同里的汽车喇叭声,那声音始终没有出现,但她却忽然判断出:“来了!”真不知她是怎么听出小轿车开拢院门的声音的。她撇下炕笤帚,一边催著孟昭英出门,一边扭头嘱咐薛纪跃:“你再拾掇拾掇吧,一会儿人家可就真来啦!”
薛纪跃也不知是出于无聊还是出于惶惑,坐在一把闪闪发光的镀铬折椅上,手里拿著一盘新买的录音带,低头研究那封套上的曲目。他已经穿妥了新得扎眼的藏青色西装,打好艳红底子带金龙图案的领带,脚上是一双铮光发亮的三接头黑皮鞋。对于母亲的叮嘱,他不屑于作出反应,他还有什么好拾掇的?他盼著该经受的一切早一点结束,就象录音带在答录机里快速卷动一样——何必慢悠悠地走上一遍?
薛大娘和孟昭英一并出了屋。她让孟昭英快几步先到院门外去,她自己则要去澹台智珠家请澹台智珠出马。
这时薛师傅在大门口迎住了那辆停靠过来的出租汽车。他弯下腰朝里一看,大吃一惊:怎么车里坐满了人呢?
9
京剧女演员只好从迎亲行列中退出。
从出租汽车里出来了三个神色仓皇的男人。他们一下车便直奔院内,对薛师傅和迎出门来的孟昭英连斜眼一瞥的兴趣也没有。薛师傅和孟昭英都不禁愕然。薛师傅正想凑拢车窗问问司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司机却开动车子,显然是要掉头离去。薛师傅一时间懵了,呆呆地站在了大门口,活象一尊石雕。孟昭英总算及时恍然,忙过去对公公说:“爸,这不是咱们要的那辆车。”
那三人原来是澹台智珠的同事。为首的一个长著一张马脸,但皮肤白皙,头发墨黑 (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用染发水染过的),鬓角留得很长,戴著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穿著一件织有古钱图案的赭色绸面对襟皮袄,领口没有系拢,露出里面的一条绸子围巾,那绸子围巾是蓝底子的,上面似乎印满白色的书法作品。他便是将同澹台智珠合演《卓文君》的小生演员濮阳荪。另外两个,矮胖的一位是拉二胡的,乾瘦的一位是弹阮的。他们急匆匆奔向澹台智珠的家门,恰巧澹台智珠穿好了衣服,正同薛大娘准备同到院门之外,双方劈面遇上。
澹台智珠一望见这三个人,便觉是不祥之兆。她请乐队的五位主力来吃饭,为何只来了两位?而且最主要的两位——拉京胡的老赵和打板鼓的老佟,竟然都没有来,弹琵琶的小秦也不见影儿。而她并没有邀请的濮阳荪,偏出乎意料地飘然而至,这不是乱了板眼吗?
濮阳荪一见澹台智珠,先耸眉惊叫起来:“哟,智珠,你这是意欲何往呀?”
澹台智珠恨不能一下子把对方问个明白,但薛大娘就在自己身边,已允诺承担的迎亲任务怎好就此推脱,便对三位来客笑笑说:“真不巧,我得出去一趟,你们先进屋坐吧,我去去就回来!”
濮阳荪并不放过她,依然表情丰富地盯问:“你究竟哪儿去呀?有什么事比咱们的事更火烧眉毛呀?”
澹台智珠只好望望身边的薛大娘,解释说:“我帮邻居点忙,给迎迎新娘子去。”
濮阳荪连瞥薛大娘一眼的兴致也没有,只是双手一拍,又伸出右手食指一转一指,指定澹台智珠说:“你呀,真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澹台智珠一惊,心情更加慌乱,不由得连问:“究竟出什么事了?
你们光瞎咋唬,能不能说个明白,到底是怎么啦?“
拉二胡的那位便在猴阳荪身后说:“老赵、老佟另攀高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