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磊告诉冯婉姝说:“我父亲是个修鞋匠。”
冯婉姝笑嘻嘻地说:“别臭吹了!你有什么资格自比安徒生?”丹麦童话大师安徒生是鞋匠的儿子。冯婉姝确确实实没有丝毫鄙弃修鞋匠的意识,无论是丹麦的还是中国的,修鞋匠在人格上与她,与所有的人,都是绝对平等的。但她过去完全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她觉得就凭荀磊那地道的英国绅士风度,他父亲起码也得是个中学教师。
荀磊重复地说:“我父亲真的是个修鞋匠。”
冯婉姝一看荀磊眼神,就明白他并不是开玩笑。于是她收敛了嬉笑,把靠在他肩膀上的脑袋调整得更舒适,闭上眼睛说:“你爱他吗?
把他的情况细说说吧!“
荀磊便抚著她一头柔软的长发,徐徐地对地说:“我父亲叫荀兴旺。
我们老家是河北博野。我爷爷早就去世了,奶奶带著我两个姑姑和我爸过日子,苦得不得了。爸爸后来就加入了八路军。那时候他才十四岁,枪比他人还高半头。后来他是解放军里最普通的战士,参加过解放石家庄的战斗。你知道八一电影制片厂前些时候拍过一部故事片,就叫《解放石家庄》吗?你自然不知道。你照例不看这样的电影。我也一样。主要是这样的片子艺术上贫血贫得太厉害了,对吧?可电视上放这部电影的时候,我爸爸看得津津有味。他坐在我们家他自己打制的沙发上,手里攥著他那麻栗疙瘩旋成的大烟斗,脑袋前伸著,聚精会神地从头看到尾,一边看还一边评论著:“对!就是那样!……不对!瞎掰!当时哪是那样!”电视上好象不止播过一次,他次次都是这么个看法。说来也怪,跟他一块儿打仗的战友,牺牲了不知多少,他却连重伤也没落下。他还拼过刺刀哩。你不信吗?我信。因为我爸嘴笨,说实话都费劲,说瞎话那就非把他难死不行。他有一回跟我们讲他拼刺刀的事,就那么三两句话,听得我心里怦怦直跳。不是真拼过的人讲不出那话来。他说到那时候眼里只有敌人的肚子,那肚子东躲西闪,可他非把刺刀插进那肚子里不行,扎进去拽出一嘟噜肠子来,他就高兴了。他就那么出生入死地在第一线战斗。我奶奶和我两个姑姑,那一阵整天站在村口守著,一有担架队过来,他们就挨过去,一个一个掀开被子认,始终没有见著我爸爸。她们就哭了。人家问她们为什么哭,两个姑姑说:“高兴的。俺弟弟杀了敌人,可他没挂彩。”
奶奶却说:“糟了。怕是牺牲在那儿,抬不回来了。”仗打完了,爸爸回到家里,奶奶和姑姑让他脱光了膀子,见他果然一点没残,高兴得了不得。爸爸左肩窝、右腰根、左腿肚子上各有一处弹片划出的伤痕,左腿肚子削去的肉最多,可那毕竟算不了什么。爸爸要是留在部队,继续南下,说不定就当上南下干部了。那就不知道会娶个什么样的老婆,养出些什么样的孩子来,反正没有我了。可土改以后家里没有劳力,他就解甲归田了。种了几年地,我两个姑姑先后出阁了,城里招工,我爸就进城当了工人,后来把奶奶也接进了城。我爸先学木工,后学钳工,他这人手巧,想做什么能成什么,后来一直升到了七级。
八级工到头,他只差一级。他们厂也没有八级的,他算技术最高的了。
“你一定觉得奇怪,我爸爸成分、经历这么好,可他怎么会不是党员?他不是。据说他出师的时候,厂里党委书记挺动感情地对他们车间党支部书记说,荀兴旺你们不发展,你们究竟想发展谁?可车间支部书记为难。我爸是个出名的孝子,奶奶爱吃豆面糕,近处没有,歇礼拜那天我爸就骑车跑遍全城,不买到豆面糕绝不罢休。这当然不会成为问题。可后来奶奶去世了,当时北京市已经大力提倡火葬,党团员都要带头,家里死了人要送去火葬,可我爸无论别人怎么劝,也不忍心把奶奶火葬,到底他还是买了棺材,想法子把奶奶送回老家土葬了。党支部书记觉得这事很难辩解,确实是落后的表现,所以不同意发展我爸入党。再有我爸原来是个文盲,进厂后进扫盲班,费了老大力气,认字也不多。后来补文化课,补到初小程度就再提不高了。
他不爱看书,只爱鼓捣东西,比如打个家具、安装个管道、编个渔网、修理个自行车、修个鞋、旋个烟斗什么的,弄出来样样让行家佩服,可一叫他看书他就头疼。他一生只精读过两本书,一本是《苦儿流浪记》,这本书我听他讲过,不是法国那个马洛写的那本,好象是解放初印的一种诉苦材料;另一本是 《鲁班学艺》,据他说他得到的那本书页已被撕破,他是一页页拼拢一起,一字一字读下来的。他一生最佩服的是两个人,一个古人一个今人。古人就是鲁班,今人就是彭德怀。
因为我爸文化始终提不高,党支部认为是学习不够努力造成的,所以后来也就一直没有发展他入党。我爸这个人人缘特好,但人人又都认为他绝不是入党、做官的材料。“文化大革命”起来了,他哪派都不是,哪派也都不积极找他。往外派工宣队,没他的事儿。“支农小分队”他也没参加过。他就是在车间干活。车间停产了,他也去,甚至只剩他一个人了,他也在那儿呆著,擦擦这儿,扫扫那儿。他就是那么个木头人似的模样。真实他心里很有主见。他平生最喜欢看的一出戏就是《白毛女》。他说还在部队里的那阵,参加土改,他天天在文工团演《白毛女》的时候站在台上 “压台”,只要一演到逼死杨白劳那场,他就忍不住流眼泪。有一回有坏人捣乱,在场子里喊反动口号,我爸从台上一个雄鹰展翅扑下去,追了半里路,抓住了那个坏人,要不是别的人起来劝阻,我爸当场就会把他毙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有人告诉他,说江青说了,歌剧 《白毛女》是毒草,他连惊讶和愤慨都没有,因为他根本不信。后来知道真把歌剧《白毛女》否定了,他也并不激动,他认定那不过是一时的说法,他坚信歌剧《白毛女》是好的。后来组织大家看芭蕾舞剧 《白毛女》,看到喜儿被抢,他照样感动,他跟人家说:“《白毛女》还是好的吧?我就知道打不倒它。”人家便跟他解释:这个《白毛女》同那个《白毛女》有质的不同,那个反动,这个革命,比如那里头的杨白劳软弱无能,这里头的杨白劳英勇不屈,等等。他却全然听不进去,人家费老大劲说完了,他却表态说:“我看差不离,就是这里不用那脚尖子跳,兴许更顺眼。”你说拿他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