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元见这表面文静的书记脾气并不小,话说得锋利逼人,驳不动,躲不开,竟然如此厉害,真是人不可貌相!他不禁暗暗吃惊。贺达一瞅这小白脸上吃惊神色,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冒火。他想了想,并使自己恢复原先那种稳定的情绪,才说:
“你去过郗师傅家吗?”
“他家?没有。”
贺达问他:
“我有件事求你帮帮忙。你们厂今天公休吧?你现在有事吗?”
邢元先是一怔,黑眼珠机灵地一转,然后有所醒悟地琢磨出,原来刚才书记对自己发火,准是想先压住自己,就好使唤自己了。他有个十拿九稳的经验,替头头办事,自己就好办事。便慨然道:“有事您只管说,我马上去办!”他表现得挺识路子。
贺达点头道:“好,我这有本书,你先给我送到一个朋友家去,回来咱再谈房子好吗?”贺达说着,递给邢元两本厚厚的画册,自己回到桌上飞快写一纸条,说:“这是我借的,请你替我还给他。”
“行,我去了马上就回来,我快。”
“不,不忙,你不妨在那几多坐坐,有好处。”贺达朝他笑一笑,然后把写好的条子装在信封里交给邢元,“地址人名都在上边。谢谢你了!”
“哪的话,谢什么,又不是外人!”邢元咧嘴笑道,没看信封就顺手揣进衣兜,两手抱着画册,拿出一股爽快义气的冲动劲儿说:“您有嘛事只管言语。我手里大小车都有,方便!”
贺达没表示什么,只说:
“去吧!”
邢元飞快跑下楼,把画册夹在自行车的后衣架上,蹬车就走。走出一个路口,忽然想到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边去呢。他把口袋里的信封掏出来一看,上面写着“北大关,粮店后街五十一号四楼郗师傅”。
郗师傅?他纳闷,自己厂里有个郗师傅,怎么又来个郗师傅?他捏着这信封,在当街上任了半天。
自从贺达把电话筒放进抽屉里,电话打不进来,使他得到一个多小时的清闲,得以与邢元聊了一通。邢元一走,就开始有人“拜访”他来了,都是那些打不通电话的占房者委托的求情人。有趣的是,人间往来,也依照社会地位的高低。谁制定的规格?不知道。反正在这些拜访者中,局一级的干部大多亲自来,局以上的领导大多派秘书来。他虽然精明,却没料到,这种面对面的谈话比在电话里互不见面地交谈更难应付。他边谈边后悔刚才自做聪明地把话筒收起来。如果他接到电话就说“贺达开会去了”,多么省事:他为什么不会说谎?谎话难道不能成全好事?现在他反而不能将话筒放回到电话机上,不然人来电话响,两面夹击,他就更受不住了。他苦笑一下,暗暗说:“这叫自做自受!”
最容易回绝的是书信,最难回绝的是情面。尽管如此,他抱定宗旨,决不后退半步。任他们铺天盖地而来,他却只是执意地等待关厂长他们从抢占的房屋里搬出来的消息。当他叫一个个来访者冷着脸儿告辞而去之时,他不兔担心,在这个事事依靠人事关系的社会上,他将受到多少报应?他禁不住掂量一下,这么干是否值得?不,现在不是权衡利害的时候,事情顶到这儿,好象大炮顶在胸前,进退无路,大丈夫就宁进不退!
下午三点钟,来了一个意外而陌生的客人,瘦长身材,鬓角泛白,看上去四十大几穿一件深蓝色风衣,戴副式样陈旧的养目镜,气度清雅。那人见面就哈哈大笑,指着他说,当了官儿不念故旧,多年老同学居然装不认识。他叫这人把褐色的镜子摘下来,却依然不认识,两人坐下来一细说,还真是当初中学时代的老校友。但并非同年级。那人比自己高一级,在学校时也很少接近,本来就不清楚的记忆,经过二十多年流水般时光的冲刷,谁还记得?那人不怨怪他,自称名叫车永行,现任师范大学教务处处长。车永行说,他偶而从一个老朋友那里听到贺达在这里“当官”,过路来看看他。老同学谈天,最容易扯到过去,往日人事依稀,互相提醒,感慨唏嘘本已。人到中年,每每谈到少时,最易动情。就在他们谈到最痴迷的当儿,谁料这车永行说,使他获知贺达的那个老朋友,目前正在贺达手下工作,就是工艺品厂的厂长关国栋。这几天来,贺达对于工艺品厂就象雷达对于空中的飞行物一样敏感。但比他惊觉过来还快,车永行就谈起关厂长的为难之处。他说:“关厂长不是不尊重你的意见。他原先的房子已经叫他的亲戚们占住,报不回去了!”原来又是个说情的!他象好东西正吃得快活之时,忽然吃出一个肮脏的苍蝇。一股厌恶的、烦躁的情绪无法克制。他猛地站起身;本来一句可以说得婉转些的话,被憋在心里的恼火区足了劲儿,吐出来时带着毫无顾忌的架势:
“我还有事,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