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豆儿去到后院领来二爷。二爷平时那股子平平静静清清淡淡虚虚乎乎劲地登时没了,一下嘴唇跟脸皮一个色儿,脸皮和墙皮一个色儿。眼睛里赛打一道闪电。精豆儿一征,二爷的神气向例赛佛爷,头次露出人样。二爷站在二少爷床前足足楞了好长一阵子,可没喊没叫没哭眼圈儿也没红,这也是能耐。随后对精豆儿说。
“去叫九九爷赶紧料理,别惊动二奶奶。”
这多年,二爷头次说人活。
不料精豆儿半搭不理呛他一句:
“这话不说我也知道。”
仆犯主,炮轰天。可二爷真是心如死水,波澜不起,听赛没听见,扭身回去回院回屋。
当日九九爷找来惹惹商量,托八哥打东门里万事顺棺材铺买回棺木棺材,全凭八哥拿出拼命划价,只出了一半价钱。棺材好歹漆着大漆,光亮照人影儿,总算过得去。乘夜收尸入殓抬出门。没请和尚老道念经没发报丧帖子没出殡更没烟茶酒饭照应借吊唁混吃混喝的亲友。套辆马车运到西关外黄家坟地一埋了事。怎么活都是活,怎么死都是死。可是,死人没事,活人有事。埋了二少爷转天,精豆儿就拿白眼珠看马婆子了。马婆子心里有数。心一明,眼就亮。安安静静把自己东西收拾好,换身干净衣服,到后院叫开二爷门,趴下来给二爷叩个头说:“二爷,我马婆子在您家二十年,您和二奶奶待我恩重如山,照理我该把命都搭在这儿才对,可我对不住您,没侍候好二少爷,我没脸呆下去了。今儿就回家去,心里怪不是滋味……”说到这儿呜呜哭,一边抽噎一边掉泪一边说,“二奶奶有病,我不该离开,……可我……我没有立脚的地界儿,二爷!我家走也不放心,不。您乐意不乐意,我马婆子今儿把心里话全掏给您。受人恩惠,不能不忠,不忠不算人。往后您不能整天呆在后院,不管前院的事儿,您得留神宅子里的小人!”
这一番心肝肺腑带泪带血的活,黄二爷听过不过使手捋捋把胡子。看眼神,好赛嘛也没听过去。马婆子又说:“到嘛时候,我也忘不了您和二奶奶的好处!”又叩了三个头,才走。人哭成一个儿。
马婆子的远房侄孙香瓜,打老家丰润赶一辆驴车来,等在门外。惹惹这两天正在黄家帮忙料理丧事,见马婆子要走,嘛话拦不住,只好和灯儿帮马婆子运东西,总共三个包袱,大小两只箱子,一个被褥卷儿,外头拿炕席裹着。九九爷躲在屋里假说跑肚,实是怕瞧见马婆子肿成桃儿赛的两眼。
东西挪到门洞,马婆子的侄孙香瓜刚要进来接手,精豆儿带着影儿一阵风赛地赶到。精豆儿说:
“影儿,把大门关上!”
大门一关,门洞暗。精豆儿说:
“马妈,二奶奶有话,我不能不做。人走了,东西还得查看查看。”
惹惹心想,这事怪了,马婆子回家的事并没跟二婶说,哪会叫人来查。可他一瞅精豆儿比捕快还凶的眼神儿,没敢多话。精豆儿的活字字赛洋枪子儿:
“影儿,站在那儿干嘛,看热闹?开箱子打包袱!”
没等影儿动手,马婆子忽然大吼一声:“躲开!我马婆子没一件脏东西,不怕亮出来见太阳,你别把我东西污徐了!我自己来,看吧——”说着打开箱子包袱,一件件东西往外扔,一边叫着,“看吧看呀,哪样东西是黄家的,查呀说呀!”刹时间,棉裤棉袄褂子坎肩兜肚绣鞋帕子腰带脚布碎布破布布头儿,外加盒子罐子筒子刀子剪子尺子针线绣花荷包抹额粉袋纸卷鞋样,劈里叭啦稀里哗啦叮哩当嘟扔了一门洞,还把一个盛头油的小瓷缸摔得粉粉碎。
精豆儿全不当事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