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娘的个秦胖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老婆骂了秦胖子几句,兴冲冲地对我说:我刚想到菜市场去买鸡蛋呢,听说鸡蛋要涨价,一抬头就看到你那个在新华书店当经理的同学,叫什么来着……你看看我这记性——肖茂方,外号“小茅房”,是新华书店的副经理——对啦对啦,是那个“小茅房”,开着一辆快散了架子的吉普车,看到我,也不下车,把半个身子从车门里探出来,喊了一声嫂子,把我吓了一跳。我说原来是大兄弟,走走走,快回家坐坐。他说魏大爪子呢?我说魏大爪子一大早就到电影院广场去守他的修车摊去了——你这个臭娘们竟然也跟着那小子叫我的外号!——叫顺了嘴了嘛,老婆说,我对你那同学说,大兄弟,你如果着急我就去把他叫来。他抬起手腕子看看表,说,不用了,你去告诉大爪子,就说我们的老同学孙大盛从省里回来了,今天晚上七点在政府宾馆一号楼西餐厅五号包间请客,请的全是我们的同学,告诉大爪子早些收摊,别耽搁了。我请他回家喝茶,他说还有好几个人没有通知到,要赶着去通知,就开着他那辆破吉普车跑了。我想这事可是不能耽搁,就赶忙来告诉你。你知道你那个同学当到了哪一级——哪一级?——“小茅房”说是刚提拔成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全省的干部有一半归他管。
原来是孙大盛这个猢狲!我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大大咧咧地说,别说他是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他就是中央组织部的副部长老子该不尿他还是不尿他!他能管着全省的干部,但他能管着我吗?
看把你烧烧的,老婆说,别给你脸你不要脸,人家当到那么大的官,还没忘了你这个修破车子的,你反倒拿起糖来了。
我真的有些生气了,对老婆说:当官,谁当不了?别说什么副部长,让我当省长我也能当。但你让他们来修修自行车试试,你让他们来修修皮鞋试试,对不对老秦?他们行吗?他们不行。老秦说,大爪子哟,你别嘴硬了,只怕见到你那个部长同学,连骨头都酥了。——呸,如果是别的大干部,我见了也许还打怵,但这个孙大盛,他当了地球球长我也不怵。这主儿,尿床尿到十六岁,翻墙头偷樱桃一不小心跳到我家猪圈里,还是我爹用二齿钩子把他捞了上来。他在别人面前拿架子可以,在我面前嘛,咱不好说他不敢,咱可以说他不好意思。——你就别在这里胡啰啰了,老秦道,古人说得好,“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你甭管人家小时是个什么埋汰样子,人家现在是大干部,还没忘了你这个修破车子的,就是你的造化。——老子不稀罕——嘴里是这样说,心里是怎么想的?老秦用嘲弄人的口吻说,快收摊回家,刮刮胡子洗洗脸,准备着赴宴去吧!大爪子,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位尊贵同学,杀死我我也不会蹲在这里修车子!——修车子怎么了?我说,这座城里没有了市长老百姓照样过日子,但没有了我,也包括你,人民群众会感到很不方便!——听听,越说越不要脸啦,我老婆说,你这样的货色,是死猫撮不上树,我这辈子嫁给你算是瞎了眼了。老婆气哄哄地转身走了。我追着她的背影说:你这样的也只能嫁给我,你想嫁给美国总统,可惜人家不要你。——老魏,秦胖子郑重其事地说,别油嘴滑舌啦,这是个好机会,既然你那老同学点名请你,说明你在他的心中还是很有地位的,趁着这个机会拉上关系,将来肯定没你的亏吃,没准儿老哥还要跟你沾光呢,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你想想他手里的权力有多大吧!……
一号楼里灯火通明,楼前的空场上停着十几辆轿车,车壳子油光闪闪,好像一群明盖的大鳖。一个身穿西服的小伙子在楼门前的出厦里悠闲地走动着,一看那派头就知道是从省里下来的。我躲在树影里观察着他,看人家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样的自然大方,那套西装就像长在身上似的。小伙子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我也看了一下表,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估摸着离七点还有那么一点点时间,我不愿意提前进去,让七点来咱就七点来,免得讨人嫌恶。我看到二楼的一间挂着雪白窗帘的大房间里灯火辉煌,晃动的人影映在窗户上。从里边传出了一阵似乎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我知道发出这笑声的就是原来的调皮少年如今的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孙大盛。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到他了,此刻活动在我脑子里的全是他年轻时猴精作怪的模样。那时候,谁也想不到他能成为这样一个大人物,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心中感慨万端,从树影里闪出来,向着明亮的大厅走去。那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的目光扫过来,我心中感到怯生生的,脚下仿佛粘上了胶油。幸亏肖茂方的吉普车哆哆嗦嗦地开了过来,我像见到了救星一样迎了上去。从车里钻出了粮食局局长董良庆,交通局副局长张发展,政法委副书记桑子澜,当然还有新华书店副经理“小茅房”。这四位都是官,都比我混得好,我心中有点不是滋味,但马上又安慰自己:他们在我面前是官,在孙大盛面前是孙子。我在谁的面前都不是孙子。当官的是人民的公仆,我是人民,他们这些家伙都是我的仆呢。
“喂,大爪子,你小子,一个人先跑来了,我还预备着开车去接你呢!”“小茅房”对我说着话,转到车子这边,拉开车门,说,“夫人,下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