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招人厌烦的脑袋从土墙后隐退了。母亲长叹了一声。父亲恼恨地哼了一声。院子里恢复了方才的宁静,只剩下张小三与父亲锯枣木的声音:哧——嗤——哧——嗤——
张小三多么希望父亲能放自己一马,到大集上去,看看舅舅的摩托车。但张小三知道这样的要求提出来,等待着自己的只会是一顿臭骂。张小三只能机械地拉着锯子,想一些与舅舅有关的事情。舅舅是母亲唯一的弟弟,大概也五十多岁了吧?他的头秃得几乎没有一根毛了,头皮的颜色与他的脸色一样红,所以他的头在张小三的心目中就像一个纸糊的、上了明油的红灯笼。舅舅原本有四个儿子,依次叫做吕忠、吕孝、吕仁、吕义。他家每生一个儿子,张小三家就送去一个小板凳,因此他家的四个儿子都被塑成了特别端庄的方头。张小三很小的时候,舅舅的大儿子吕忠就被生产队的马给踢死了。母亲背着张小三前去探望。母亲与舅母抱头痛哭,舅舅不耐烦地说:“哭什么?死了一个,还有三个!”然后他就从墙上摘下一把胡琴,吱吱呀呀地拉起来,拉着拉着就唱了起来。舅舅有副好嗓子,铜声铜气。他边拉边唱,得意洋洋,满面红光,像个灯笼。舅舅这样高兴,母亲和舅母也就哭不上劲儿了。母亲在背着张小三回家的路上对张小三说:“嗨,你舅舅这人,心真是大!活蹦乱跳的一个儿子死了,亏他还唱得出来。”前年,舅舅家要盖新房,两个儿子,吕孝、吕仁,开着拖拉机去拉砖,过桥时,拖拉机一头栽到河里,翻了个四轮朝天。吕孝当场不喘气了。吕仁还会喘气,送到医院抢救了半天,到底也不喘气了。舅母当时就昏了。在邻居们用筷子撬开舅母的牙关往她的嘴里灌热水时,舅舅从墙上摘下了那把胡琴,吱吱呀呀地拉了起来,他还是一边拉一边唱,嗓子洪亮,满面红光,仿佛一个灯笼。张小三牵着母亲的手回家的路上,母亲一边走,一边哭,一边唠叨:“你舅舅这人……他怎么还能唱得出来……两个儿子,两个虎头虎脑的好孩子啊……你舅母这一下子够了戗了……”一个月后,舅母死了。舅母死了,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好像一根枣木。村子里的老娘们在舅舅家的院子里哭成一团,舅舅愤怒地说:“要哭滚回你们自己家里哭去,在这里哭什么?!真是丧气!”张小三扶着母亲回家的路上,母亲喘息着问:“小三,你舅舅还是个人吗?……”这年的正月里,舅舅村子里的野戏班子到张小三家村子里演出,舅舅是他们的琴师。舅舅唯一没死的儿子吕义跟着混饭吃。舅舅在土台子上摇头晃脑地拉琴,一边拉琴,嘴巴一边开合,红光满面,像个灯笼。吕义站在舅舅的身后,手里提着一面小锣,时不时地敲一下:镗!张小三在台下看戏,听到看戏的人在议论舅舅,有人夸奖他是钢铁汉子,有人骂他是狼心狗肺。尽管有人骂,张小三的心里还是充满了对舅舅的敬佩,张小三感到舅舅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吕义比张小三大四岁,方头,浓眉,大眼,四肢修长,两只大手,就像小蒲扇一样。母亲对她这个仅存的内侄宠爱有加,不顾父亲的冷眼,将家里最好的东西拿给他吃。他却懂事地把美好的食物放到父亲面前,自己抢着吃粗劣的食物。这是他最后一次到张小三家来做客的情景。从张小三家离开后,他就参军当武警去了。母亲抱怨舅舅,说不该让吕义去当武警。舅舅说:“姐姐,我明白您的意思,人哪,该死怎么着也得死,不该死枪子儿碰上都会绕弯!”看来吕义是该死,当了武警不到一年,在一次巡逻时,经过一座桥,那桥竟然塌了。桥塌了,吕义死了。这次母亲没去探望舅舅;张小三想去,父亲不让。几天后有人传过话来,说舅舅接到了吕义的骨灰和遗物的当天晚上,就跑到镇上去看了一场吕剧,看戏又不好好看,愣是蹿到台上去,批评人家琴师拉得不对,要砸人家的琴,幸亏有认识他的人,好说歹说把他劝下来,要不非吃个大亏不可。舅舅是民间艺术家,能拉会唱,如果他年轻时能得到名师指点,肯定会在音乐戏曲方面大有作为。嗨,贫穷落后的农村,耽搁埋没了多少可塑之材啊……
张小三正想着舅舅的事儿,就听到胡同里一阵摩托声响。张小三大喊一声:“舅舅来了!”扔了锯,跳起来,不顾后果,往外跑去。恍惚听到父亲在身后吼叫,但张小三已经站在胡同里。果然是舅舅来了。舅舅骑着一辆红色的摩托车来了。摩托车屁股后喷着青烟,沿着狭窄的胡同,箭一般地冲了过来。张小三大喊一声:“舅舅!”鼻子竟然一阵发酸,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舅舅在张小三的面前,也就是在张小三家门前停了车,但摩托还没熄火,从那根银灰色的排气管里,喷出“啵啵”的响声和一股汽油味儿。舅舅穿着一套不合身的武警制服,腰里扎着一根红色的皮带,身后斜背着一把胡琴。舅舅没戴帽子,秃头上冒着热气,像个蒸笼;舅舅满面红光,像个灯笼。舅舅伸出大手,摸摸张小三的头,说:“你哭什么?大老爷们,动不动淘菜水,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