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去问的,”父亲说,“如果你说了谎,我不但要把你的嘴巴扇肿,我还要把你的舌头割掉!”虽然从表面上看父亲杀气腾腾,但张小三知道他心中十分高兴。张小三的谣言,简直就像犯了烟瘾的大烟鬼点了一个大烟泡。接下来父亲继续干活,从他的嘴里,竟然哼出了一支抒情小调:十八岁的大姐要把兵当,当兵实在强,去了就吃粮,暄腾腾的大馒头外带着白菜汤……
张小三心中暗想:爹,您就喝您的白菜汤吧,您的儿子俺就要远走高飞了!
但张小三的谣言也带来了一个很坏的结果,那就是,父亲不顾母亲的强烈反对,把圈里那两头大肥猪卖掉一头,将老聂家那根在院子里放了五年的大枣木买了回来。
正月十四日,父亲亲手把枣木的皮剥干净,然后,手里拿着绷线用的牛角墨斗子,耳朵上夹着铅笔,在张小三的帮助下,往枣木上绷墨线。这根大枣木有两米多长,水桶般粗,父亲当然想把它解成做小凳子的板料。张小三手里扯着墨线,心中暗暗叫苦:老天,这个正月里就要被拴在这根枣木上了!这根王八蛋的枣木不知是怎么长的,大疤连着小疤——打井怕沙,割锯怕疤——而且这是它姥姥的枣树疤!枣树疤不是钢铁跟钢铁也差不了多少,无论多么锋利的锯条,碰到了枣木疤,也得火星子乱窜。想到此张小三就胳膊发酸头皮发麻,但父亲却喜气洋洋,嘴里小曲不断。他当然高兴,枣木的疤越多,做出的小凳子越好看,尤其是枕过多年的有疤的枣木凳子,更是美丽如画,光滑似蜡。
父亲昨天夜里没怎么睡觉,张小三在痛苦的梦里,还听到他用铁锉磨锯条时发出的那种刺耳的怪声。
现在,那根绷好了墨线的大枣木,已经被绑在圆木支架上,仿佛一门准备发射的大炮。张小三和父亲已经各就各位:父亲割上锯,居高临下地站在一条长凳上;张小三割下锯,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条短凳上。父亲用拇指甲比着锯条轻轻地起了锯,然后,爷儿两个,一上一下,一来一往地割起来了。
哧——嗤——哧——嗤——
哧——嗤——哧——嗤——
二、舅舅的摩托车
邻居家的大嫂把她的胖头大脸探过张小三家的土墙,大声地说:“哎呀大叔,大正月十五的,还干?”
父亲连眼角都没斜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哼,算是回答。
大嫂对着正在搅拌猪食的母亲说:“大婶子,没去赶集?”
母亲不冷不热地说:“没有什么好买的……”
“去看热闹啊,今天可是十五大集,人多得挤不动。”大嫂说,“吕家庄上舅舅也在集上……”大嫂鬼鬼祟祟地扫了母亲一眼,然后就兴高采烈地说,“吕大舅骑着一辆新摩托,锃明瓦亮,听说是新买的,嘉陵牌的,值好几千呢!人们围着他,就像看马戏似的,我费了吃奶的劲才挤进去。大舅满头汗水,在那里拉着胡琴给人唱他的摩托呢!大舅唱道,‘俺的摩托实在是好,不喝水不吃草,驮着老吕满街跑’。西村小曹夸他:‘老吕,你真是好样的,泰山压顶不弯腰,死了儿子不流泪!’大舅一拍摩托车,说什么:‘人固有一死,谁能不死?连毛主席都要死,我的儿子死了算什么?’然后又拉着胡琴唱起来,‘人活百岁也得死,不如早死早脱生……’大家一齐给大舅鼓掌,夸他拉得好唱得也好……”
张小三盯着大嫂唾沫横飞的嘴巴,眼前出现了大舅那副红彤彤的、像灯笼一样的面孔,耳边回响起大舅那副底气十足、仿佛电喇叭一样的嗓门。张小三把手中的锯子忘记了,直到父亲的怒吼把他惊醒:“心到哪里去啦?”
大嫂对着张小三吐了一下红舌头,然后她故意地压低了嗓门,仿佛是单说给母亲一个人听似的:“听说大舅的摩托车是用他儿子的抚恤金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