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望望墙角里堆着的和房梁上挂着的那几百个小凳子,大着胆子嘟哝着:“你骂人家做得不好,可人家能卖出好价钱;你做得再好,卖不出去才真是一堆劈柴……”
父亲更加愤怒地骂:“这些杂种,这些杂种,生生地把这个行当给糟蹋了……”
母亲国道(张小三感到母亲也是一不做二不休了):“那些家什,不置也罢,要置也得去借钱——但咱能不能不做小凳子?我连着赶了五个集,连一条也没卖出去。别说没有买的,连个问价的都没有。现如今不是以前了,现如今的年轻人,谁还会枕着一个硬板凳睡觉?再这样下去,别说翻盖房子,”母亲仰脸望望破旧的房顶,绝望地说,“只怕连锅都要揭不开了!”
母亲的眼圈红了,然后就用破烂的衣袖去沾脸上的泪。
“我还没死呢,你就给我哭起丧来了!”父亲恼怒地说。他的口气尽管还是很硬,但脸上的肌肉已经松弛了,喷吐着火焰的眼睛也黯淡了,悲哀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浮现出来。他从墙上撕了一块破报纸卷了一支叶子烟,用一个绿色的一次性气体打火机点燃,然后白色的烟雾就笼罩了他的脸。
母亲那天真好像吃了豹子胆了,竟然指着那个打火机说:“按说这个玩意儿你也不能用,你应该用火镰火石打火点烟!”
张小三坚决地站在母亲一边,他壮起胆子,运用小学里学到的科学知识,对父亲发起了攻击:“爹,你连火镰火石都不能用,你应该钻木取火!”
“杂种,”父亲望着挂在墙上的木钻,说,“知道钻木取火,还不枉为了木匠的儿子。看在这个份上,今天就不揍你了。”父亲抚摩着炕头上那个枕了五十多年的油光闪闪的紫红色枣木凳子,感慨万端地说,“多么好的东西,多么好的东西啊,怎么说没人枕就没人枕了呢?”
“枕这破玩意,把圆头都枕成了方头!”张小三摸着自己的脑袋,愤然地说。
父亲瞪圆眼睛,冷冷地说:“方头有什么不好?你看看那些大人物,哪个不是方头?”
父亲是一家之长,他顽固不化,张小三和母亲毫无办法。母亲偶尔还敢嘟哝几句,张小三连嘟哝都不敢了。父亲是体面人,不愿背上打老婆的恶名。但父亲打儿子,却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者,张小三已经打定了主意学两个哥哥的样子,瞅个空子,跑到县城,爬上火车,往东北流窜。张小三的两个哥哥就是在他们十四岁的时候,为了逃避跟着父亲学木匠的苦难,跑到东北当了盲流。听说他们两个在东北都混得很好,大哥在煤矿里挖煤,二哥在金矿里淘金,张小三去投奔他们,肯定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因为有了主意,张小三最近一个时期一直伪装积极,干活很卖力,而且还装出对做枣木凳子很感兴趣的样子,故意地向父亲讨教。张小三还煞费苦心地制造了一个谣言,对父亲说:“爹,我听学校里王老师说,报纸上登了我们这里不枕枕头枕枣木凳子的消息,说这个习惯很有科学道理。报纸上说许多大科学家和大政治家就是枕着木头长大的。王老师说,用不了多久,就会有联合国的人到咱们这里来研究这个问题,一旦研究出结果,就会向全世界推广,到了那时候,咱们家就该发大财了……”
父亲听了张小三的连篇鬼话,停下手里的活儿,眼睛里放着光彩,问道:“真的?王老师真这样说了?”
张小三想反正过了正月十五就要逃跑,而他还不知道,学校的王老师已经调到县里去了,等到父亲戳穿了谎言,自己已经跟着大哥或是二哥,当上了煤矿工人或是金矿工人了。所以张小三就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我怎么敢骗您?不信的话您这就去问王老师,如果我说了假话,您就把我的嘴巴扇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