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里割麦的人,被老猴子和张大力拖得像羊拉的屎,满地都是。队长胡寿割到地头,用拳头捶打着腰,对着地里喊:“都歇歇吧!”
听到胡寿的号令,人们都随地躺了,舒展着委屈了半天的腰腿,死了一样。
那时我是半拉子劳力,跟着割麦人捡丢落的麦穗,好运气让我跟在老猴子和张大力的腚后,几乎没穗捡,跟着走,看他们的精彩表现,看他们的斗争。老猴子的镰快,刷刷刷,像割水一样;大力用一张生锈的破镰,全仗着力气大,割不断的连根就拔出来了。
休息过,又割,老猴子提着镰往后退去。没人敢打头了。胡寿笑着说:“大力,咱爷们不当把头让谁当?领着割吧,什么时候跟村里说说,这队长也让给你来当吧。”
大力也就不客气,当了割麦的把头。
晚上在生产队的记工屋里记工时,墙上的喇叭广播了县气象站的天气预报,说三天内必有冰雹。听完广播,人心都撮起来。熟透的麦子,到了嘴边了,队长胡寿说,说什么也不能让雹子砸了,半夜就起身,早饭送到坡里去吃,钟响为令。
似乎刚躺下,就听到钟响了。人们摸着黑,集合到铁钟下,胡寿大声说,都来了吧?没来的说话。自然没人说话。胡寿说既然没有说话的就是都来了,走吧。还是去东南大洼,一路上听到蛤蟆在道边的水渠里咯咯叫,凉风扑面,潮乎乎的,抬头看,满天都是星斗。到了地头,抽了一锅烟,便摸着黑天割。割了不知多长时间,一抬腰,忽然看到日头在东边冒了红,人人身上都被露水打湿。满天都是彩霞。队长说,歇歇吧,等饭吃。都坐在地头,磨镰。老猴子从渠里吸了一口水,嘴里插了一根麦秆儿,双脚掌夹住镰背,左手拇指和中指挺住镰刀,右手捏着一块鸡肝色的磨石,嘴里的水通过麦秆儿滴洒到镰刀上,真磨得俊秀。大伙都磨镰,只有张大力不磨镰,他只用鞋底子把镰蹭了几下子就把镰扔了,然后用嘲讽的目光看着认真磨镰的老猴子。
忽然有人喊:“来了饭了!”
大伙都把头抬起来,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望去。大地升腾着缕缕白气,日头很大,不圆,像腌鸭蛋的黄儿般红润,似乎在淌鸭蛋油儿。果然看到生产队的保管员王大成和生产队会计员李竹筐的老婆万美丽挑着担子,拖着长长的影子,忽闪忽闪地背着太阳来了。
保管员用两个大篓子挑着各家的饭,万美丽挑着两桶绿豆汤。饭的香气在辉煌的晨光中荡漾,人人都兴奋,嗤呼着鼻子,忘记了浑身的湿冷、腰酸胳膊痛,纷纷站起来,围上饭挑子。各家的包袱各家认识,有拿不准的,保管员指点纠正。张大力也挤到挑子前,伸手去找自家的饭食。
保管员说:“哎哎哎!大力,缩回你的手,别乱扒拉,你家的饭在这儿。”
保管员指指扁担头,那儿悬挂着一个黑色的破旧人造革皮包,襻上吊着一个脱了瓷的搪瓷缸子。
我看到张大力那只小蒲扇一样宽大的、热切切地伸向饭篓的手尴尬地僵住了。那只手骨节粗大、皮粗肉少,宛若一个被囚的响马。那只手上沾着植物的汁液,显得邪魔鬼魅,令人生畏。
众人都低着头,把嘁嘁喳喳的兴奋话语压到肚子里去,提着包袱,避到一边去,生怕有厮杀的鲜血溅到脸上似的。二姐扯着我的袖子,低声说:三儿,吃饭去。
我感到心里很沉重,看了张大力那嗦嗦抖动的、像锈烂的铁皮一样的脸心里更难过。我的鼻子堵胀,眼珠子辣辣的,差不多就要流出热泪来。我盼望着又生怕张大力把保管员打翻在地。保管员满脸愧色地说:“大力,不是我愿意这样做……收饭时,都不让把自家的包袱靠着你家的包……饭凉了,你舀碗热汤泡泡吃吧……”
大力从扁担头上摘下自家的包,抡起来,身体随着包旋转,像运动员投掷铁饼一样,把那包连同包里的饭连同拴在包襻上的搪瓷缸子,甩了出去。那黑乎乎的一团,在灿烂的阳光里飞行着,拖着长长的尾巴,像一只倒霉的大鸟,落到远处的麦田里。在包子脱手时,大力嘴里发出一声怒吼——也许更像哀鸣,像受了伤的野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