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约全书》里说,麻风病患者周身疼痛,衣衫褴褛,头发蓬乱,一边走一边喊叫:“啊,肮脏透了!”他们不但肉体非常痛苦,内心更加痛苦。健康的人避之如蛇蝎,他们自己也自惭形秽。一次,一群麻风病人结伴到耶路撒冷去,走到撒马利亚与加利利交界的地方,又碰上十个麻风病人。他们聚合在高坡上,彼此相顾,心中痛苦万端,便不约而同地大声喊叫起来:“耶稣,我们的不公平的主啊,可怜可怜我们吧!”随即奇迹出现,他们的病一下子好了。
这群病入膏肓的麻风病人,在极端绝望的情况下,公开表示了对耶稣的不满,于是他们的病好了。由此可见,连耶稣也对麻风病人心怀忌惮,所以,一般草民畏惧麻风病人是完全应该的,不畏惧才不正常。在西方一些著作中,记载着一些大慈大悲的人不顾世人的讥诮和鄙视,给麻风病人关怀和爱,甚至有纯情少女吻麻风病人的极端事件。这些大善人的特立独行,读之虽令人敬重,但一想到少女花瓣般的芳唇触到麻风病人的腐皮烂肉上,心里总是不舒服。似乎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麻风病的厉害。好像说麻风是一种遗传的病,子子孙孙难以穷尽。这也正是麻风病令人闻之色变的主要原因,至于腐皮烂肉、淌血流脓、疤眼钩爪较之代代相传还在次位。中国老百姓素有为下一代不惜牺牲自身幸福的传统,在对待麻风病的态度上,也可见到这种传统的影响。
第一次见到麻风病人是一个秋天。我家西边那条胡同里,有一盘石碾子,石碾子后边一户人家,家主张老四,他的老婆是麻风病患者。但她一直躲在家里,很少有人见到过她的形象。她的儿子叫张大力。那时候农村没有机器磨,吃的东西,玉米、瓜干之类,都要在石碾子上轧。我二哥是张大力的马前卒,所以我们要碾东西时,二哥总是通知张大力,让他帮我们占住碾子。我跟着二哥去过大力家一次,进他家院子里,恨不得屏住呼吸。他家有三间草屋,屋子里很黑。大力自住西间屋,东间屋里,住着他娘。大力的爹住在饲养室的火炕上,从不回家睡觉。正屋梁上,有好几窝燕子。我们不敢进东间屋,听到里边有个女人在怪腔怪调地咳嗽。屋里黑咕隆咚的,一股霉味扑鼻子,像有鬼一样。那次是跟着二哥看张大力表演枪技的。张大力自制了一把土枪,木柄,用子弹壳做筒,橡皮筋、钢条做击发装置。筒里装上爆竹中剥出来的黑药,黑药里混上些高粱粒儿,说能打下麻雀来。筒口用棉花堵住。大力握着那支枪站在他家院子里,让我们退后,拉开架式,瞄着树上一只麻雀,一搂机儿,一声大响,枪把子、子弹壳炸碎,麻雀飞了。大力把皮开肉绽的手迅速地插到衣兜里,面不改色地说:试验失败了,药不好,下次弄点好药再试。这时,一个很乖戾的声音在屋子里骂:作死吧,你个穷种!这声音灰白阴冷,给我留下极恐怖的印象。有一天去碾瓜干,热了,我脱下褂子,放到碾旁的石头上。碾完了,把褂子忘了。回家后也不知褂子丢了,一直等天凉了才知道褂子丢了。家里人都骂我,说丢了你就别穿,冻着吧。太穷了,就那一件褂子,只好冻着,一直光脊梁光到遍地白霜,皮肤都是青的了。有一天又去推碾子。那个女麻风病人出来了。她的形象当然不好看,但她的手里托着我那件褂子,那件厚布褂子,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的褂子。她对我母亲说:这是你家小三的褂子吧?不及母亲回答,我就说,是我的褂子。她说:我从碾旁拾的,洗干净了放着,几个月了也没人来找。我接过褂子就穿到身上,身上感到温暖,心里感到愉快。母亲说:“亏了你大娘,要不今年冬天你就光着脊梁熬吧。”回到家,姐姐让我把褂子脱下来洗一遍。母亲说:“不用洗了,该得什么病都是命定的,洗能洗掉吗?”
所以我对大力的这个令人望之生畏的有麻风病的娘没有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