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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4  ★★★收藏章节〗〖手机版

后来,不上学了,到生产队里干活,割草放牛,小孩营生。大力是整劳力了,我只是在早晨、中午在铁钟下等待队长派活时才能见到他。

麦收开始,大人割麦,小孩跟着拾穗,与大人们一起劳动,我很兴奋。那时候鸟很多。麦田里有很多鸟窝,窝里有没生羽毛的小鸟雏或者鸟蛋。野兔子也很多,每天都能捉到拳头大小、一身绒绒毛的小野兔。捧在手里,十分可爱。还有狐狸、獾什么的。张大力继承了他爹出语滑稽的特点,平常言语经他一说也能产生令人捧腹的效果。而且他还一肚子故事。见到狐狸,他就讲狐狸,见到獾就讲獾。他说有一年他夜里到南洼里捉蟹子,点着灯笼,披着蓑衣。半夜时分,一个周身缟素的女人抱着个孩子过来,讨吃的。大力说他直对着女人的脸看,越看越觉得那女人眉眼不清,便一口咬破中指,大吼一声,将指上血淋过去。那女人怪叫一声,扔下孩子一溜火光走了。大力惊出一身冷汗,低头一看,哪有什么孩子?原来是只又肥又大的野兔子!这真是天送肉来也!回到家剥了兔子皮,煮了兔子肉,兔子吃了爹,兔子吃了娘,兔子吃了我,吃得眼通红——众人都笑,不想辨真假。

队里还有一位善讲故事的人,外号老猴子,据说他一九四七年时先是担任共产党的村民兵队长,后来又拐枪投奔了还乡团,解放后定为坏分子,接受村贫下中农的管制。这样身份的人一般都是唯唯诺诺、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的,但这老猴子大爷是个例外,他的笑声比贫下中农的还响,他的话比贫下中农的还多,除了他义务扫街时让人想起来是个阶级敌人外,平常无感觉。他双眼叠皮,鼻梁高高,只可惜脸上有麻子——如果没有麻子他是一个美男子。这样的俏麻子往往都是风流场上的好手。老猴子毫不隐讳他年轻时的风流事。队里很多小青年在他的教导下进攻女人得手。他说,对付女人,一要模样二要钱三要工夫四要缠。小伙子模样俊,女人一见就爱。腰里缠着万贯,没有不爱财的女人。没有这两样,就要舍得下工夫,死缠,厚着脸皮上,女人被缠烦了,也就松了腰带……老猴子散布的流毒很多,难以尽述。

割麦子那天,不知谁扯起头,把话题绕到麻风病上。老猴子说,最可怕的事是和麻风病女人睡觉,一睡一个准,百发百中,跑不了的。他说江南有一些女麻风病人每逢五月端阳这一天,就要找一个健康男人睡觉,谓之“放毒”,把毒气放到男人身上,女人便好了。他说有一年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到浙江一带去贩丝绸,晚上宿在一个店里,一个还算漂亮的女人钻进他的被窝。小伙子说,我家里有未婚妻,回去就结婚,不能破了童身。女人百般挑逗,小伙子始终不乱。后来,女人说,天下竟真有你这种躺在被窝里都不乱的男人,枕着鲜鱼睡觉的狸猫,实对你说吧,我是“放毒”的。小伙子吃了一惊,暗自庆幸。临行时,女人送他一站又一站,小伙子说,姑娘,你跟我走吧,我有个舅舅,治风症有些名气,你跟我去让我舅舅给治治,兴许就好了。姑娘便随小伙子回了山东,自然是山东的高密,自然又是高密的东北乡。回家后第二天就结婚,宾客如云,怕口舌纠缠,将江南姑娘安顿在看场屋子里。女子独栖空屋,听着人家结婚的管乐响亮,心中自然一阵阵凄苦。想死又想活,泪流了很多。后来口渴急了,又不敢出去寻水喝。正好屋里有一口缸,缸里有些许脏污水,不知何年储存。渴急了,就掬缸中水饮。饮罢,周身发痒,一两日后,遍身褪了一层皮,露出了如脂如玉的新鲜皮肉,变成了一个嫩油油的奇俊大闺女。小伙子一见,差点认不出来了。问,姑娘如实告之。小伙子忙去问舅。舅说,那缸里,肯定有一条白花蛇。白花蛇是一种毒性极大、行动如风的蛇,轻易见不到,是宝。用它的水治风症,哪有不好的道理。可见这江南女子是个大福之人。小伙子回去告诉女子。女子哭了半天,说,我家里已无亲人,得了这种脏病后,看透了乡人心,所以我不想回去了。如果相公不嫌我丑陋,我愿给你做个小老婆。小伙子说不敢不敢。我昨天新娶的老婆很凶。女人说,我自己去跟她说。言罢,去了。竟说成了。这小伙子,白捡了一个小老婆。这叫做好心有好报。女子好心无意中好了病,男子好心捡了个奇俊小老婆。又说白花蛇。说捉一条可不容易。发现白花蛇的盘踞地后,要备一匹快马,九根竹筒,一把长镰刀。说白花蛇一般喜欢盘踞在白菜心里,到了那儿,伸镰搂倒白菜,然后打马急驰,白花蛇乘风追上来,赶快把竹筒扔下去,白花蛇缠住竹筒,竹筒断裂。蛇再追,马上人再扔竹筒,一连九次,白花蛇就力竭而死。说白花蛇只有一虎口长,白如银,咬着人的影子人就死,其毒性究竟有多大可想而知。白花蛇难求,所以麻风病人多半要风死。又说日本国把麻风病人用火烧死,以防传染,哪像咱中国?所以村村都有麻风病。说到这里,他忽然看到独坐在一侧的张大力,一丝可以觉察的不安在老猴子脸上浮现出来,他不自然地咳了几声说:“胡扯八拉,瞎说着热闹,其实没一丁点儿是真事……”嘟哝几句,他便低了头“吧嗒吧嗒”抽烟,再也不吭声。

张大力在那边站起来,拉开裤子,冲着人群小便。人群里有很多女人,有没结婚的大闺女也有刚结婚的小媳妇,都把头别到一边去,红的红,白的白,不是正常颜色。男人们脸色也古怪,看一眼,触电般低下头,不再去看。我生性好奇,别人不看的我偏要看,看着他那青色的脸上那两只细眯的放射出阴沉光芒的眼睛,心里竟莫名其妙地充满对这个黑大汉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