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胡寿是个十分乖觉的人,一看阵势,知道紧接着下来不定要发生什么事。张大力虽说是麻风的儿子,但家庭成分却是雇农,按照毛泽东的分析,雇农是农村中的无产阶级,绝对的革命力量,撒起野来谁人敢挡?胡寿虽说是队长,但家庭成分却是中农,隔着雇农还有贫农和下中农两个阶级呢。于是胡寿大声说:“干活干活不歇了,多歇无多力!”
众人懒洋洋地站起来,提着镰刀,跟着胡寿往麦田里走。那年老天爷开眼,刮和风,下细雨,麦子长得空前的好。老人们说,自打共产党来了,不是水灾就是旱灾,第一次风调雨顺,长了一坡好庄稼,可见要出圣人了。那天割麦的地点是东南大洼,地垄奇长,从南头到北头足有五里,一个来回就是十里。麦子长得好,人心中高兴。全队的人聚在一起干同样的活儿,自然产生出竞赛心理。略有些气力、技艺的人都想在这长趟子的割麦中露露身手,一是满足一下人固有的争强好胜心,二是为年底评比工分创造条件。老猴子是庄稼地里的全才,镰刀锄头上都是好样的。由于他有出色的劳动技能,虽有一顶“坏分子”的帽子在头上压着,在队里还是有一定的地位。毕竟庄稼人要靠种庄稼吃饭而不是靠“革命”吃饭。大家跟着队长胡寿,排开阵式,一个挨着一个,老猴子提着那把胶州宽镰,当仁不让地站在第一名。过去总是胡寿排在老猴子后,今天却情况突变。张大力提着把破镰刀,把队长胡寿挤到一边,站在了老猴子身后,不说什么,板着张青色脸,盯着老猴子。老猴子也没说什么,看看张大力,嘴角撇撇,显出几丝轻蔑。割麦子三分力七分技,所以老猴子不怵。若论推车扛梁,张大力全村第一;要说割麦子,就数不着他了。我猜想老猴子也是这样想的。
老猴子紧紧腰,拉开架子,蹲下,左脚前,右脚后,上身前倾,脚尖踮地,一口气提得很高。右手挥镰,左手抓麦,镰到手到,刷刷刷,一片响,人就斜着身子杀到麦田里去了。在后边只看到麦梢儿翻动,老猴子哧溜溜地往前滑,割下来的麦子,搁在左大腿与腹部间夹着,夹够了个儿,割一束高麦打根腰子,扔地上,抱出夹中麦,放上,又往前滑去。老猴子割出的麦,穗儿齐茬儿矮,身后无一遗漏。果然是割麦高手,不敢不服。张大力把老猴子让出去十几步远,然后下了手。他弯着腰,下蹲,割下的麦放在双腿间夹着,根前穗后,从后边看像长着沉甸甸的尾巴。双腿夹着麦快速移动,竟然也是一穗不落。张大力手大胳膊长,后娘打孩子,一下是一下。那活儿干得,看上去有一些笨拙,但很是实在。起初,老猴子落下张大力半个麦个子的距离,割进去十几个麦个子的光景,张大力一紧劲儿,逼到了老猴子腚后。老猴子蹲着,张大力裆里的麦根子正好戳着他的背,戳得老猴子龇牙咧嘴,频频回首,而每逢他一回首,大力就把手中的麦子抡过去,那些干透了的麦芒子恰好扫着老猴子的脸。老猴子施出平生本领,想把张大力甩下,但又如何能甩得下!一个来回下来,已是傍晌天光景。老猴子累瘫了,坐在地上,脸上的土有铜板厚,双眼红肿,狼狈透顶,对着张大力作揖道:“大侄子,适才的话,权当您大叔放了一通屁!”
张大力咧咧嘴,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