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香妞儿,香妞儿,又被梦虎子魇着了吧?醒醒,你看,太阳就要出来了,县城快到了。”
外公吭吭了两声,想说话又说不出来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总是妈妈在说话,对我不停地说,把一些话翻来覆去地说。外公从来不说话。
太阳果然出来了。先是露出了一条边,从一排排的树木后面,从一个个的草垛后面,从一排排的草尾后面。我们迎着太阳走,县城就在太阳那边。太阳的边缘红红的,嫩嫩的,像刚出壳的小鸡儿一样,像妈妈的眼睛一样。那上边总是有一些云彩,今天这样形状,明天那样形状,没有重过一次样。但各式各样的云彩总是被每天早晨的太阳染得一样鲜红。我说妈妈这个天下真嫩呀,一掐冒水儿,像小蚂蚱,像小蘑菇,像小萝卜,妈妈就笑。
妈妈说:“这个天下真嫩,这个小孩真老。”
太阳照着我们,它一会儿工夫就有了火性,不像个妞妞,像个发威的大黄狗了。它放射出万道金光,好像大黄狗抖擞着一身黄毛。路一直通到光明里去。路边的树梢上,结着一层毛茸茸的霜花,它们那么冷,像那些大男人一样站着,鼻孔眼子里喷着白气。天渐渐地蓝起来,我看天是那么样的方便,天上的星星在跟我告别,它们怕太阳,匆匆忙忙地跑,我看着它们吹熄了手中的蜡烛沉到天的蓝色里去。鱼儿也是这样沉入大海的吧?我没见过大海,妈妈见过一次,妈妈说见过蓝天也就等于见过了大海,于是,我就把见大海的念头打消了。
阳光照着我妈妈,我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人。我妈妈穿着葱绿色的对襟褂子月白色的肥腿裤子;我妈妈梳着大辫子,我妈妈脸膛红彤彤的,我妈妈唇上有茸茸的毛,我妈妈眼睫毛上有茸茸的霜。我妈妈从来没在我面前流过眼泪,我妈妈总像随时都要流眼泪。我知道我妈妈的眼泪一旦流出来就会不断头地流,像挂在我家房檐下那冰柱子一样,滴滴答答滴个不停,我妈妈就会越来越小,最后消逝,我妈妈就会像一股气一样散在地下,再也找不到了。我生怕我妈妈流眼泪,妈妈你千万别流眼泪。
县城已经跑到太阳底下了,我远远地看着它那些楼那些烟囱,还有它那些生着枯草的城墙。那里冒着许许多多的烟。有比黑夜还要黑的烟,有比雪还要白的烟。
我们穿过城门,与很多人走在一起。人们都看我一眼,就把头正过去再也不看了。他们都像有心事一样,匆匆忙忙往前跑。我们的小车轮子滚上了那条石板铺成的路。一转弯再一转弯后,再转一个弯从那栋有一圈松树围着的小楼旁弯过去就到了肉市了。
外公的脸上挂着汗珠,胡子上沾着一些冰珠珠。到了肉市的时候他总是这副模样。
车子在肉市上停下来,因为一旦平放了车子我的头便要比身子低,所以我们的车子从不平放。外公预备了一根带杈的桃木棍子,把车子支起来,我很舒服地仰在我的篓子里,看着那些油光光的卖肉的架子。我们虽然路远但我们走得早,所以我们从来都是第一家把两大片洗刮得白生生红灵灵的猪肉挂在肉架子上。肉架子外边有一条很宽的沟,沟里有一些冒热气的脏水,还流动呢,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流出来,又要流到哪里去。有几只早起的鸡在沟边的垃圾里刨找着吃食,一只绿毛大公鸡不断地跳到母鸡身上去。公鸡下来后,母鸡就抖擞羽毛,把羽毛蓬大许多抖擞几下,继续刨找食。
妈妈帮助外公把猪肉挂到肉架子上。挂肉的钩子是我们自己带来的,我们家好多把这样的用粗铁筋锻打成的钩子。妈妈把那只扁篓放在肉架子上。扁篓里有刀,有磨刀的铁棍儿,有一杆秤,还有一些柔韧的、捆肉用的马莲草。外公从他的羊皮袄里掏出烟包烟袋,点火抽烟,一会儿工夫白色的烟雾罩住了他那张通红的、肥胖的大脸。那脸上有许多的深皱,皱里有永远洗不净的灰垢。外公的雾昏昏的双眼像两粒磨毛了的玻璃球一样,在烟雾里显露着短短的、怯怯的光芒。外公把毡帽头往脑后推了推,露出了一半秃得光光的脑壳。外公真丑。我不喜欢外公。我离不开外公。只有妈妈在我身边时我总怕别人来打我,有外公和妈妈在我身边我不怕。外公的秃头冒着热气,有一些汗水在发亮。清冷的空气里有炊烟的味道,生猪肉的味道,烟草的味道和外公的汗味。妈妈的汗是香的,外公的汗味是膻的。是不是因为外公老穿那件羊皮袄的缘故呢?他的羊皮袄上抹了几十年猪油,明晃晃的,下雨下雪都不怕。几条瘦狗嗅着味到了肉架子附近,它们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跷腿蹑脚,眼睛贼贼的,鼻子尖尖的,一副又馋又怕的可怜样子。看着它们我更为我的小黑狗骄傲了。我的小黑狗是我的伴儿,是我的宝贝,我心头上的肉儿,就像妈妈说我一样。只要有我吃的就有小黑狗吃的。只要我提出来要喂狗,无论是多么好的肉,妈妈和外公没有不答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