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长秀从床上跳下来,自告奋勇对长生娃说道:“哥哥,我来帮你吹!”
长生娃忙制止她:“不要来,不要来……”他双手握着火钳,往灶门里使劲儿一捅,柏树柴发出一阵啪啪的爆裂声,终于“轰”的一下子燃烧起来了,红红的火光映着长生娃那抹着几道黑灰的小脸,他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老金望着这个情景,又爱,又怜,又不免有点心酸!
要是妻子还活着,孩子不会遭此折磨,这个家庭也不是如此境况吧?
老金掩上书本,跨到灶前去代替长生娃烧火。他顺手将一个柏枝把儿放进灶门,立即,火光又熄了,代之而起的又是啪啪的爆裂声和滚滚的浓烟。他嘟着嘴去吹,不顶用,长生娃也凑过来吹,小长秀忙挤到他们父子二人中间,呼呼地往灶门里吹气。三个人都吹,到底还是给吹燃了,火光映出来,兄妹二人笑了,老金也笑了。
然而,老金却怎么也止不住自己刚才撩开了的思绪,他又怀念起自己那已故的贤淑妻子来了。他想:孩子太小了,他们不应该这样幼小就没有了母亲,他们的娘,过早地离开这个家庭,太叫人遗憾!但是,孩子们失去了的母爱,什么时候还能回来,还能补偿
么?……
四十岁这个年龄,是人的一生中复杂而又富于诗意的年岁。当金东水跨过这一微妙的年岁时,过往的记忆、未来的途程,都是十分清晰的。壮志未酬,而容颜渐老,未曾磨灭的青春的力量,与初见的白发,是那样尖锐地矛盾着。……一个庄户人家,屋里没有一个女人,本来就有许多的难处。老金呢,他和我们所有的人一样,需要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幼小的孩子需要一个慈爱的母亲,他需要一个贤淑的妻子,一个志同道合的亲人。这,当然不是为了烧锅做饭生娃娃啰!
忙碌了好一阵,当他们的晚饭煮熟的时候,天已黑下来了。一盏风雨灯挂在屋梁上,把小屋里简陋的陈设照得亮堂堂的。但是床铺、方桌、几条板凳,以及锅灶、瓦缸,这些东西没有一件是属于老金自己的。火灾以后,他是一无所有了,全是龙庆、金顺玉大娘这些同志、亲朋给他借来,以维持起码的家庭生活。要不然,他金东水就只能带着病妻和孩子蹲到别人的屋檐底下去,要不就拖儿带女,背井离乡,去参加活跃在铁路沿线的那些逃荒的队伍。……不!他想也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葫芦坝,在这儿倒下去,还得在这儿爬起来,葫芦坝未来的美丽图画还揣在这个下台支书的心头呢!他还准备着要干一番事业呢!他那开花开朵的蓝布棉袄里头,裹着一颗热烈跳动的心,不管眼下日子过得如何窘迫,他的外貌却总是显得不卑不亢,他的精神总是饱满的。
给孩子们一人添上一碗稀饭,把小长秀抱上高板凳,老金自己盛了一海碗红苕,一家人就热热闹闹地吃起来了。
方桌中央放着泡萝卜。小长秀问她爹:“明天……要买肉肉回来‘欺’(吃)么?”
老金肯定地点头:“对!明天,一定买!”
小长秀欣然地笑出声来。她拍着手,对她的哥哥说:“明天‘欺’肉,明天‘欺’肉……”
长生娃知道,因为落雨,明天不可能有肉吃。但这个过早懂事的孩子也知道怎样安慰他的妹妹,他说:“对,对,明天吃,明天吃。”
小长秀突然又问她爹:“明天赶街街,四娘还在那儿等我么?”
老金没有回答。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想对孩子说假话。长生娃停下筷子,忧郁地盯着父亲那犹疑不定的眼神。
但是,小长秀偏着个小脑袋,望着她爹爹,那模样很是固执,不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小姑娘决不依的。
这可真把老金难住了。一会,他笑道:“乖女子,快吃饭啊,一会冷了。”
长秀却娇嗔地摇着头。
真是笑话!四姨子怎么会在街上等他们呢?不会的。但是,要如实告诉孩子说四娘不在街上等她,那么,她立即就会摔了筷子哭闹一场的。这可怎么办呢?
生活曾经给金东水提出过若干有关人生的重大问题。那些问题没有把老金难住。可是,小姑娘提出来的这个小小问题,他却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了。
长生娃见他不说话,便代他安抚小妹妹说:“秀,别闹了,快吃饭吧,明天,四娘在街上等你哩!”
“呵”小妹妹向小哥哥转过脸来,不无怀疑地望着他,“你不晓得,你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