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过头,只见一个披翻领大衣,露一段深红色绒线围巾的青年向她奔跑过来,板平的脸上现出兴高釆烈的神色,只有在荒凉沙漠中的旅行者意外地与知己重逢时,才会有那样的神态。
许贞淡淡地回答:“呵,你也在家么?”
“昨天回来的,可今天就想走啦!明天一定回县上去。真没意思。”小伙子说,“我妈一封信又一封信叫我回来,原来是给我找了一个对象……好笑人!”他自己先笑了,接着补充道:“是个‘向阳花’,哈哈……”
许贞有点讨厌这个人。他舅舅是县商业局的什么主任,前几年开后门把他弄去当了百货公司的工作员。
“怎么?你不懂得啥子叫做‘向阳花’么?”
“不懂,没听说过。”
“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你会唱一支歌吧?”说着,小伙子唱起来了:“……社员(呀)都是(那个)向、阳、花(呀)……”
唱得荒腔顶板的怪难听,许贞嘴一撇。小伙子忙说:“还不懂么?‘农二’!懂了吧?我妈给我找了个‘农二’。笑死人!”
许贞懂得了。这是城里某些青年对农民轻蔑、鄙视的称呼。她不由更加讨厌这个无聊的青年了。此刻,不知怎么的,她听见人家用轻慢的语言提到农村姑娘,就觉得难以容忍!虽然她自己并不热爱广袤的土地和农家的草屋。
七姑娘转身要走,小伙子却跨前一步,拦住她:
“到我家去坐一坐吧。”
“不坐了,我还……有事呀!”
“只坐一会儿吧!”青年自作多情地瞅着她,轻声说:“我妈在家,舅妈也在……你愿意离开供销分社到县上去么?百货公司阔气多啦。只要给我舅妈说一声……”
要在平时,许贞会动心的。百货公司的店堂、柜台、橱窗,哪一样像连云场供销分社那般寒酸呀!但是,她此刻却不感兴趣。她觉得此人比她自己更浅薄,更空虚。
她伸手推开那青年,傲然地向前走去。只有这一刻,七姑娘脸上才突然闪耀出许家姑娘们所共有的那种固执和高洁的神采来。
“唉!……”板平脸、围红围巾青年怅然地站立在原地,望着七姑娘健美的腰肢,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七姑娘心上突然涌起一阵愤懑的情绪!——她背后没有眼睛,可是她却知道那个人在用怎样令人讨厌的目光盯着她,使她无端地感到受了侮辱。
“好气人哟!……”她自成年以来,这会儿才第一次感到作为一个女子,自尊心是多么重要。“他们那些人,都一样讨厌,像饿狗一样,可恶死了!”
在许贞这个大姑娘的爱情词典里,早已抹掉了“纯真”二字。别人欺骗过她,她也欺骗过别人。但是,尽管如此、严峻的生活仍然在不厌其烦地唤醒她去追求一种真正的生活、纯洁的爱情。她对自己以往的鬼混感到羞耻和厌倦了。她又一次明白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多么的浅薄无聊,而现在又是多么的空虚啊!
她依然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不知道自己绕过多少根田埂,跳过多少条小水沟,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这样在泥泞的路上走,任凭寒风刮着她的脸,透进她的心。她冷得牙齿打颤,却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清新的气息。一阵猛烈的风吹来,掀起她花呢短外套的前襟。
她时而走得很慢,从眼前随便什么东西——一丘田,一方土,一个大石包,一棵道旁的柳树——身上,去追寻少女时代的记忆,让自己的思绪久久地沉湎在那些纯洁生活的回忆中;时而她又飞快地走着,泥浆溅起老高,溅满了她的裤脚,好像是要抓住那突然断了线的思绪,又像是为了甩掉记忆的长河中的某一个令人不偷快的细节。
她的童年时代,是在不声不响中度过的。姐妹们过多的家庭中,做母亲的人不可能把她们全都搂在怀里。那时候,她像小鸡似的,成天跟着姐姐们转,下田,挖地,收割或在家里做饭洗衣。她最爱跟的是三姐,爱看三姐大声说话大声笑。可有时候三姐要打她,挨了打以后,她去找四姐,四姐总是温和地给她擦干眼泪。在不知不觉中,她逐渐地长大起来,告别了童年,又跨进了少女的美妙年月。她亲眼看着姐姐们一个个长成大人之后,就有一个个陌生的小伙子相继而来,都是精神饱满,声音浑厚,眼睛燃烧着热情,做出害羞的样子,而对老人们却表现得很有礼貌。接着,把姐姐们一个个地带出了许家的大门。姐姐们走的时候,都要哭,好像很舍不得这个院子似的。但后来证明,她们哪里是舍不得,她们有了丈夫、孩子以后,都挺高兴呢。这一切,七姑娘都是亲眼见到的。送走了姐姐们,她有时不能不想到自己。没有母亲来引导她、教育她。于是,她过早地开始了恋爱。她的初恋虽然还多少带着一点小孩子的顽皮色彩,但那开始的时候却是纯洁而忠诚的。劳动中互相关怀,青年会上暗送秋波,梨树林里谈情说爱,柳溪河边私订终身。两年过去了,郑百如问她:“你打算一辈子蹲在农村么?出去工作,挣工资、住楼房、穿料子,不晒太阳不淋雨的生活,你想不想啊?”她动摇了。……后来的经过,正如前面叙述过了的那样,可以借用“被诱惑”或“堕落”这些词儿去概括。
然而,这个心不在焉的轻佻女子,怎么也想不到,她的传情的眼睛和默默的相许,却害苦了一个忠厚的痴情的青年!她说过的话,私许终身的诺言,她自己淡忘了,而他却一字一句刻在心上,永世难忘。这个痴情的男儿名叫吴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