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茂家里众多的姐妹们中,如果依照连云场百货商店兼管照相业务的那位摄影师的审美观点来判断,七姑娘许贞是最美的一个。早在四年前,他就从无数到连云场赶场的姑娘们中把许贞挑出来,为她免费拍了一张照片,涂上彩色陈列在太平镇堂堂皇皇的照相馆的玻璃橱窗里,引得许多赶街过路的姑娘们羡慕不已。许贞自然更是顾影自怜。一个心地纯洁具有革命事业心的姑娘,对于自己外在的美是不怎么看重的;而过于看重自己外表的漂亮,并为此骄傲,把青春和精力都花费在俗气的恋爱生活里的女子,也说不上会有什么高尚的革命情操。可怜的许家七姑娘正是后一种人当中的一个。她太过于看重自己丰腴的外表,太爱追求虚荣了。还在读书的时候,她就表现出一种同姐妹们朴素严肃的生活不协调的行动,过早地谈起恋爱来,那时还只有十八岁,她初恋的情人是她的同学,葫芦坝上一个数一数二的漂亮青年。她的恋爱是热烈的,然而冷却也快。原因是,那个青年高中毕业以后回家做了个小队会计,成天汗一把泥一把,甘心当个农民。而当她参加了工作,吃上公粮以后,她便认为,嫁个农民,生儿育女,烧锅煮饭,不是埋没了自己么?分手是理所当然的。问题是,她全然没有问一问人家的意见,不,她根本没有想到过要打个招呼,便抛弃了人家;至于人家会怎么样,她自然不去管了。在只顾自己这一点上,七姑娘倒很像她爹哩。三年前,当她拼命去缠她的四姐夫,要四姐夫“推荐”她出去工作的时候,那个伤天害理的郑百如糟蹋了她。当然,那丑事,葫芦坝至今没有一个人知道。可是,那个阴影却并不因为世上无人知晓就能轻轻从她心里抹去。从那以后,她急于寻觅对象,一个又一个,但都不中意。不是人家嫌她太轻浮,就是她看不起人家的外貌。年复一年地耽搁下来,转眼间二十四岁了!
哦,如果将来某一天,许茂没有死掉,还能思索人生的话,那么,他定能发现在那些乱纷纷的年月里,他和他的女儿们损失最为惨重的是什么东西。不是他自留地的南瓜,不是连云场上的一罐菜油,也不仅仅是金钱和粮食,而是女儿们被耽误了的青春!……如果许茂能开阔自己的视野,走进更为广阔的社会去思索,他将会更痛心地惋惜:像七姑娘这样的一代青年,被攫走了灵魂和理想!
……许贞伏在四姐的床上嘤嘤哭泣一阵以后,仍觉得心头空得发慌,好像那身比农家姑娘要华贵得多的衣服裹着的健壮的躯体也不存在了似的。
她翻身爬了起来,坐在床沿上,百无聊赖之中,缓缓地掠着额上散乱的头发。随后,便动手拈起针线来,试着按四姐的吩咐去缝皮袄领子。
然而,好几年来不事女红,连衣服补钉都不会缝的七姑娘,指头不听使唤,没有几下,针尖就扎进手指头,冒出鲜红的血珠来了。她气忿地丢开这讨厌的针线活,站起身来,慢慢踱到门外去。
她返身掩上大门,漫步走向田野。
细雨刚刚停歇,天空显得高了一些,也亮了一些。只是,远处的山峦仍是朦朦胧胧的,柳溪河上还挂着白色的水雾。葫芦坝静得出奇。人们都集合到村小的几间破教室里开会去了。偶尔有两三个小孩子出现在红花草田里采摘那些小红花儿,玩“娶亲”的游戏。这些孩子们,穿着黑色、蓝色的破棉袄,头上戴着他们哥哥或父亲的棉帽子或毛皮帽,很难分清哪一个是男孩,哪一个是女孩。
许贞踏着泥泞的田坎路,无目的地朝前走着。寒风吹在她身上,冷飕飕的。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穿棉袄。——这是近来在一些年轻人中流行的一种时髦的风尚,他们为了显示自己苗条的身材和“风度”,冬天里也不穿棉衣。七姑娘刚刚学到这种时髦,还没有完全适应,尤其是这空旷原野上的“刀儿风”,她那毛线衣以及花呢外套哪里抵挡得住!
前面田边上有一棵年老的柳树,树下是一眼古井,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拄着竹竿提着小桶走上井台。许贞见她那吃力的样子,便走上前去,一看原是三队的五保老人姜三婆。她说:“三婆婆,我来帮你提吧。”她不由老太婆分说,便抢过小桶和扯水竿,迅速地打起一桶水来。她觉得这个活儿很好玩,便又说:“三婆婆,我给你提回去吧!”说罢便提起那一小桶清亮亮的井水朝姜三婆家走。当她把水桶放在那虚掩着的篱笆门外,回转身来时,姜三婆才走到半路上。老太婆高兴地说道:“我想了半天,是谁家的姑娘呀?哈哈哈……原来是许家老七啊!七姑娘,你如今出落得这样富态,我这老太婆都差点儿认不出来啦!”许贞因为刚才的劳动,脸上红喷喷的,显得容光焕发。她说:“三婆婆,你老人家好啊!”老太婆回答道:“好啥子哟!这条命死不下去罢了。落几天雨,吃水都成困难啰!呃,七姑娘,几时回来的啊?你爹可好呀?……从前你娘在世,也像你这样肯帮忙。有一回,我病在床上爬不起来,你娘天天来看我,给我熬药汤,那时你才两三岁,你家老八还在吃奶,老九还没出世。葫芦坝上正组织互助组,你爹当组长,对我们这些孤寡人家才好咧!那一回我害的是伤寒夹湿……”整天整月没有一个说话的对象,老太婆今天像要把存放在肚子里的陈年老话一股脑儿向七姑娘倒出来。她东拉西扯地说着。好一会,许贞听得厌烦了,便说:“三婆婆,天冷呢,你回去烤烘笼去吧!”说完便离开老太婆,继续漫无目标地向前走去。
许贞绕过一块干涸的堰塘,从一片竹林里穿过去。突然,背后有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
“许贞!……嗨呀,你也在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