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琴倚在大门上,茫然地望着烟雨濛濛的田野,牙齿咬着小手绢儿的一角,心头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入党,在九姑娘纯洁的心灵中,原是人生一件神圣而又庄严的大事。她从小热爱党,很早就热烈地向往着自己将来能做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高中毕业回乡以后,她不止一次地偷偷写过入党申请书。她把党看成自己亲爱的母亲,一想到自己将要投入母亲的怀抱,她就会激动得热泪盈眶。……然而,她的申请书却一次也没有向党支部递交过。为什么又不交呢?甚至,也没有向任何一个党员同志透露过她的崇高的要求呢?这原因就太复杂了,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也许是葫芦坝的茫茫大雾使她迷惑了,也许是她还没有足够的水平去区分“支流和主流”。总之,存在决定意识,葫芦坝这个党支部的负责人郑百如的所作所为,使她非常失望。她把自己强烈的要求深深地埋在心底,等待着、盼望着,像小草盼望雨露,像杨柳盼望春风,等待着有一天云开雾散,那时,她就会将自己的整个青春和生命都献出去!
但是,今天龙二叔给她带来的这个通知,不仅没有使她感受到丝毫的温暖,反而给她的心灵罩上了一层阴影。
“这样入党,有什么意义呢?……”诚实而又天真的九姑娘望着原野上的雨雾,对自己说,心头很不平静。
就在这时,她从那濛濛的雨雾中,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身量不高、丰腴健壮的女子,肩上挂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撑着花油布伞,急匆匆地埋头向这儿走来了。
“那是七姐回来了。”许琴想着,眉头皱得更紧,昨天下午,一个放学归来的中学生,把许贞的一封长信带回葫芦坝,许琴看了以后百感交集,一夜都没有睡好。此刻,不由得思绪更加烦乱。她趁机对代理支书说:“龙二叔,我这会儿不去开会。看嘛,七姐回来了,我们家里还有事情呢。“
“那……”龙庆困惑地说,“齐同志那里……哎,老九咧,我看如今也不必去管这些那些了,反正到处都差不多,也不是就你一个。那郑百如不也是两年前的工作组长点名入党的么!如今这个风气……”
“不,”许琴痛苦地说,“我不去。请你在齐同志那时说明一下,我的入党条件不够。哎,我不晓得该咋办,等颜组长回来,问问她再说吧。……呃,七姐!”
七姑娘许贞已来到面前,在门楼底下收起雨伞,笑吟吟地向代理支书问好。
龙庆毅然对九姑娘说:“好吧,就这样。不去也对头。齐同志那里我去回话。”说完转身走了。
许琴望着雨雾中那披蓑衣戴斗笠的龙庆的背影,拄着棍子一步一滑地艰难地走向远处以后,才“唉……”了一声,收回视线来。
“啥子事情啊?叫你到哪儿去?”七姑娘问道,明亮的双眸盯着许琴。
许琴懒懒地回答:“开党支部会。工作组叫我去入党。可我……”
“你不去?”七姑娘一听就懂,她瞪着自己的妹妹,“你真傻哟!工作组那么重视你,你却不去,这种机会别的人想断了肠子还想不到呢!难道你不晓得,入了党的姑娘家,什么事都更容易办到哩!”
许琴痛苦地咬着嘴唇,摇着头,制止许贞往下说,挽起她的胳臂向屋里走去。
“爹在屋头么?”许贞边走边问。
“在,他病了。”
“四姐呢,也在家么?”
“在给爹爹缝皮祅。”
“我的信你收到了么?”
“七姐,我真不明白你究竟是咋个一回事?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哇!”
“我想的呀,都是些最实际的事,哪儿像你们那些人,吃没吃着,穿没穿着,尽用些空想来骗自己。什么‘理想’呀,‘幻想’呀,那些全都不实在。等庙子修起,鬼都老了!”
说着,姐妹二人进了堂屋。老七免不了先到父亲的卧室去问候一番,老九径直回自己房间去了。
二
六十四岁的许茂老汉,在他的生日即将到来的前夕病倒了。去年夏天那个工作组逼着他去唱戏,扮演一个名叫“常富”的老中农角色,他不得不装病在屋里躺了整整一个月。这一回,工作组并未把他怎么样,他倒真正害病了,从他那苍白消瘦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眶就看得出来不是假装的。自那天从三姑娘家里回来,他没有再迈出大门一步,心爱的自留地也未去看一看,连日凄风冷雨早把“韭菜黄”沤烂了。有啥法呢?没脸见人呢,咋能走得出去!
新培训回来的大队赤脚医生是个年轻妹子,许琴的同学。她十分关心许大爷的健康,前来看了病,说是重感冒,处了方。但是却并不见好起来。昨天许琴又把她找来了,她耐心地询问老汉近日来都吃了一些什么食物,许琴告诉她:自从那天在三姐家里吃过一顿瘟鸡肉,回来就再也吃不下什么。医生这才找到了病根,说是鸡肉本来就难消化,更何况瘟鸡有毒呢,外感风寒,内伤饮食,说不定还中了毒。于是用了“保和汤”外加鱼鳅串引子。到今天,依然未见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