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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4  ★★★收藏章节〗〖手机版

四肢无力,头晕眼花,老汉已经相信自己会从此一病不起。他躺在床上,抱着烘笼,白日黑夜地思考着人生。没进过学堂门的思想家许茂对于人生的思考,没有从什么现成的定义出发,他当然不知道“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个道理,但他却并不孤立地去总结自己这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当他从自己少年时代能记事的时候起,挨着年月回顾到如今,他感到无限惋惜,岁月漫漫,解放前悲苦的年辰不用说,近年来的坷坎也不值得怀念,真正值得纪念的金色的日月却是那样短暂。——他私心眷恋的是合作化年代。那时候,他个人的生活与时代的潮流是多么的和谐,共产党的政策,样样合他的心意,在葫芦坝这个小小的社会上,人心思上,他是拼着命在往前赶,同人们一道建设幸福的家园。那时候,人们选举他担任作业组长,羡慕他种庄稼的渊博学识,钦佩他积极学习药剂拌种新技术的精神。连云场乡政府还奖给他“爱社如家”的奖状。那时候,谁也不曾批评过他自私。

如果问,社会在前进,许茂何以反其道而行,变得自私起来了呢?这不是三言两语所能回答清楚的。不错,许茂自己也不否认他有自私自利的缺点,但他却往往原谅自己。在上市的小菜里多掺一些水,或在市场上买几斤油,又卖掉赚几个小钱,这当然不义;但比起那些干大买卖的,贪污公款的,盗窃公共财物的来,又算得了什么!……有许多事情许茂也看不惯,但他没有能力往深处探究。生活的如此不和谐,他把原因归结到自己那已故的妻子没有能生下一个儿子来。

“要是有儿子,我这把年纪,何曾不晓得坐在家里享福呢!又何必要去为吃穿操心呢?……”他想,不免就埋怨起他那些姑娘们来了。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老汉并不怀疑自己对女儿们的教育方面有什么欠妥的地方。她们一个个不是从小就勤劳,能干,品行端正么?可为什么老四偏偏会做出那种丢脸的事呢?真是奇耻大辱!为什么老七要同那个流氓搅在一起,在连云场上闹出那样丟人现眼的事来?难道这一切是他许茂的过错么?许茂什么时候唆使过他的女儿们去干那些不要脸面的事了?

许茂种了一辈子地,在人生的道路上经历过许多忧患,也曾体验过短暂的幸福。没想到,真没想到,如今会孤独地躺在床上,听着屋外淅沥的风雨,这样痛苦地思索人生!……

七姑娘一身上下都是城市姑娘的打扮,来到老汉床前,叫了一声:“爹!”

这圆润而又亲切的声音把老汉从思索的折磨中惊醒过来,他微微睁开矇昽的双眼,隐隐约约地看到一对乌黑明亮的眸子,垂到额上的黑发,光彩照人的圆脸庞,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儿刺激着他的鼻黏膜。老汉厌恶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爹,你……病了么?”七姑娘问道。

半晌,老汉回答说:“我没得病!你回来干啥子?还认得这条路么!”

“咋个这么大的气哟!”七姑娘并没有被吓退,嘻嘻笑了两声,“回来给你老人家做生呢!”说罢放下肩上的挎包,取出白糖和挂面,一堆放在床头的平柜上,然后在床沿坐下来,继续娇嗔地说:

“二姐、五姐、六姐,她们全都要回来给你老人家做生,就不准我一个人回来么!未必我是后妈生的么?老八当了女兵,你爱得像心肝宝贝,就嫌我老七一个人……”

二十四岁的大姑娘这样娇滴滴地对老子说话,越发地使许茂感到厌恶。又想到那天在老七屋里同那个小胡子的遭遇,他心头更痛苦地自语:“我前世造了什么孽,这辈子生下这样不成器的东西!”

“要喝一点糖开水么?”老七又讨好地问。

老汉没好气地说:“不喝!你出去吧!”

讨了个没趣,七姑娘有点扫兴。提着挎包跨出房门,向老九房里走。

“转来!”老汉突然坐了起来,叫道。

许贞怔怔地站住,回转身走近床前。

老汉的嘴唇翕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来。看样子他是想询问七姑娘一件什么事,却又难以启齿。

七姑娘自从到供销社去工作以后,一年四季很难得回到葫芦坝这个家里来。这绝不是因为路途遥远,葫芦坝离连云场近得很嘛。别人家的儿女在外边工作,千里迢迢还要回来看看家乡的亲人呢。她不,遇到休假的日子,宁愿往百里外的县城跑,甚至跟着她的男朋友乘车到更为遥远的省会去,为的是享受一下都市风光。城乡的差别本来是历史的产物,逐渐缩小这个差别,应该是城乡劳动者共同的任务。可怜的许贞不懂得这个道理,她被那些高楼大厦、公园、戏院、大马路,以及那些穿着时髦服装在大街上闲游的人们吸引着,越发地感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太寒酸、太丑陋了!为了向城市物质生活水平看齐,这个供销分社营业员的微薄的薪水,差不多全花在服装上,她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城里的姑娘,不让别人发现她身上曾有过泥土的气息。这是她不常回家的原因,也是她和自己亲老子在感情上生疏起来的根由。众所周知,许茂老汉是并不忌讳“钱”字的。而每月挣三十多元的七姑娘竟然对老汉的财政没有一点贡歒,还谈得上什么感情呢?——“钱”字使许茂和七姑娘之间的父女感情淡漠了!老汉有时不能不气忿而失望地想:“只当没有生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