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沉下去了,沉下去了。然而,就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刻,仿佛忽然看见了小长秀那对闪亮的眼睛,使她浑身颤栗,从心灵深处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减:
“不,不,我要活!我不能死啊!……”
四姑娘这人,不论她个人的生活多么艰难,为着别人,她也要活下去。小长秀天真秀美的小脸,长生娃那小大人似的可怜模样,以及他们呼叫“四娘”的声音,是那样亲切,那样凄婉。她舍不得离开他们,割不断那条紧紧系着他们的情思,为了这一对孤苦伶仃的侄儿侄女,她要活,就是天塌下来,她也要活下去!她要是离开了人世,那么,他们冷了,谁给他们做衣裳,饿了,谁去照料他们?要是遭到谁家孩子的欺负,谁去安慰他们、为他们擦干眼泪?孩子们
一天天长大,谁去教养他们,把他们培育成材?……大姐临死时,流着泪,把孩子的命运嘱托给众姐妹们,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啊!……
希望,总是永远都有的。要为美好的希望活下去!求生的欲望给了她无穷的力量,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近乎疯狂的奋斗,使她终于从地狱的边缘走回来了。怀着一线希望,她死而复生。
她爬到岸边来了,周身无力,软瘫在河坝里坚硬的石头上,嘴角漫出水来。
寒风呼啸,四姑娘忘掉了冷。为了孩子们,她从死神手中挣脱了出来,从自己懦弱和哀怨的性格中解放了出来。那种只有母亲才具有的伟大感情,使她眷恋这苦难的人生。她明知此举会招来更大的灾难,迎着她的决不是美丽的鲜花,但是,从死亡里复活过来的四姑娘,对一切都无所顾忌了。为了心爱的人,她什么都能忍受!苦,对于她已无所谓了。
她倚着一棵柳树,在河岸上坐了很久。双手抱着膝盖,没有悲伤的眼泪,没有痛苦的叹息。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望着漆黑的夜空,忍受着刺骨的寒冷,她站了起来,决定再尝尝人世间的甘苦,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于是,她拖着湿漉漉的身躯回去,毅然和许家院子、破小屋告别了。
梨树坪就在眼前了,狗吠声响彻空旷的田野,棵棵梨树把光禿禿的枝条,愤怒地指向雨雾濛濛的夜空,前面再也没有纵横的阡陌,只有一条笔直的长满荒草的小路,通向葫芦颈上去。四姑娘突然放慢了脚步。
心呵,你不要跳得那样快。那个即将出现的情景,是幸福?是辛酸?四姑娘需要先平静一下自己,以迎接那困难的时刻!
她慢慢走着,低头沉思。即将来临的相见,到底是太突然,使人难堪啊!……这时,四姑娘才不得不承认隐藏在心底的一个强硬的事实:此去,不仅仅是为了两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也是为
了——他啊!
当想到这个的时候,平常间不曾明确的一种潜在意识,像开闸的流水,一发而不可收拾!原来,她朝朝暮暮思念的是他,在她心中播下希望的种子的人,也是他。平日里,他越是回避她,她却越是将他眷恋。
一种羞怯的心情,使她苍白的面颊现出一抹红晕。爱情这个东西,越是遭到灾难和折磨,却越是浓烈得刻骨铭心!
这个发现使她自己也吃惊,她的心跳得更加厉害了,她的脚步放得更慢了。
“这样去……合适么?”这个念头浮上心来,她稍微犹豫了一
下。
“但是,除了这条路,我还能往哪儿去呢?”她这样想着,又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心里默默叫喊着她那死去的大姐:
“大姐!你要是可怜我们这几个苦命人,那么,请你在天上保佑我们吧!”
三
老七呼唤四姐的声音消失在茫茫风雨中。看不清前面的路,她又惊又怕,慌乱地走着,时而停下来辨别一下自己在什么地方。
她一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许茂老汉的神态令人迷惑不解,她只记住了老汉的一句话:“他们要逼死她!……”这句话的力量催动着她的脚腿,不停地,机械地行走在泥泞的田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