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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7  ★★★收藏章节〗〖手机版

引生的故事毕竟是饭后茶余的谈资,谈说一年半载也就没了太多的谈头,农民关心的事情还很多。陕西这块地方是很特别的,它在中国的地图上形状像一个秦兵马俑里的跪射俑。而从南到北,地貌不同,气候物产风俗人物也多异。北部的黄土高原上的人性格强悍,具有强烈的扩张性;中部的关中大平原上的人次之;南部山地的人再次之。且不说历史上的风云际会,仅共产党夺取中国革命的胜利后,陕西党政领导人中陕北人最多,陕南人最少。在陕北贫瘠的黄土沟里,农民跪着用镰刀在地里收割东一棵西一棵的高粱糜谷,但歇息下来,他们议论的是北京城里的事,是联合国的事,政治的欲望使他们变得令人讨厌,又可笑可爱。陕南人家居水边,性情柔软,山高多雾又遮了眼,关心的倒只是出门七件事,油盐酱醋米面茶;要不,东家长西家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鬼碰到一块了就一顿胡哇啦。显赫一时的武斗头子枪决了就枪决了,引生吃他们的脑浆是应该吃还是不应该吃,很快无人理会。因为连续的大旱使收成减少了一半,每个人只能全年分到三四十斤小麦,一百余斤的稻子和不足一百斤的包谷。饭越来越稀,肚子越来越大,所有人的目光只看到了鼻子下的嘴,喂嘴成了活着的最大负担与艰辛。母亲照常是天不亮就起来,一块抹布擦得长条板柜上的大小米面瓦罐锃明光亮,然后就谋划着今日一天三顿饭做什么?用什么去做?我们是再难吃到白面馍了,而面条也只是那种刀削面,在包谷糁的稀汤里少得如水中的鱼。炒菜当然是谁家也不会炒的,要泼辣面或炝一下浆水菜,就把三四颗蓖麻剥了壳,在铁勺里烧熟了,就算是油。棣花人对于酱的概念,是用白糖熬化了可以染猪肉的那一种。而突然村里一股风,说是县城有一种油很便宜。许多人就去用瓶子买了那么一斤回来炒菜。菜并不油,连个油花花也没有,就骂娘,说油是假油。城里来的知青看了,才解释道:“那不是油,是酱油,酱油的油不是油。”我们把什么都变着法儿来吃,比如榆树皮磨成粉,掺在麸子面里,麸子面能擀成面条儿,但光滑得筷子夹不住。把未嫁接的柿树叶磨碎熬成稠汁做凉粉,若是苦,可以调上辣面,不咬就下咽。山上的老鸦蒜煮熟了,舌头能麻木,可吃那么一大碗,并不会出事的。没油少盐的树叶草根汤令几乎一半的人浑身浮肿,纯稻皮和柿叶做成的炒面成了每顿饭必吃的食物,因为它耐饥,但拉屎却成了问题。一次劳动,腰院儿里那个老伯去千枝柏后大便,足足半个小时不见人回来。有人说:“去看看,八成是屙不出来啦!”去的人返回来说果然是屙不出来,老伯快要憋死啦!几个人就跑过去用小柴棍儿在肛门里抠;抠不出来,又用老式的铜钥匙去挖,挖破了肛门,鲜血淋淋。到了3月,更是青黄不接,人饿得红了眼,见了什么能吃的东西都往嘴里塞,我的耳朵梢都干起来。我们几个年龄相近的坐在地堰上想象着过去的地主富农吃什么,想象着北京城里的主席和总理吃什么,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吃捞面,干干捞那么一大海碗,还有葱花和油泼的辣子,吃完了,喝半碗面汤,原汤化原食嘛;他们一定不说原汤,说汤的大名:“喂,来半碗银汤!”我们这么说着,却看见远远的那座作废的砖瓦窑里有人影在动。砖瓦窑下是我们村种着的一片菜地,常常被人偷窃。正中午的谁又去那儿偷盗吗?待趴在窑场后的土塄上一看,地质队的工人和邻村的老婆在那儿干事哩!那半年里,地质队驻扎在丹江河滩钻井探石油,地质队的工人有钱就勾引村里的妇女。已经风声传出谁谁谁和工人好了,谁谁谁脚上穿了翻毛皮鞋是靠他老婆挣的。的老婆光着下身被地质工人抱着抵住了胡基壕沿上,狗女人手里拿着一个烧饼在吃哩!我们嫉恨着那地质工人,更嫉恨着有烧饼吃的女人,一声“哇”地大喊,又掉头跑开,在村里大肆张扬,说那女人身子被撞着,烧饼也摇着老吃不准,但还是撞毕了,烧饼吃完了。不久就听到消息,在家里用皮绳抽打他的老婆,而那个地质工人也调走了,走时没有带铺盖。

三四户人家出门去讨饭了,讨饭似乎已不是丢人的事,尤其当讨要的人数月后回村,背篓里装了半背篓晾干的白馍黑馍豆渣馍和红薯干萝卜干,大家倒有些眼红。于是,我的二伯父竟也悄然出走,去50里外的地方行乞了。他不能在方圆20里内挨门乞讨,因为贾家家族是有威望的家族,而他的兄弟和一个儿子又都是国家干部。所以,当二伯父出走的消息悄悄地在我们家族里传开,我的三婶娘立即就通报了我的三伯父和我父亲。他们连夜回家来,秘密召开家族会议,将几个堂兄骂了个狗血喷头:再穷也不能去要饭,就是要饭也不是让老人去的!你们猪狗一样呆在家里,怎么忍心让你大去求爷爷告奶奶?!他们是顾面子的人,说着骂着泪水长流,责令不孝之子们分头去找二伯父,一定要把二伯父找回来。各家互相周济,不能让每一个人饿死,也不能让每一个人出外讨饭。几乎是从那以后,父亲只要从学校回来,就饿着肚子带回他的一份学校灶上的饭,比如四个小菜包子,或四两锅盔。一定到我家院门口,就要朝紧挨我家的二伯父家的后窗喊:“二哥!二哥!”那四个小菜包子我吃一个,弟弟吃一个,两个妹妹合吃一个,二伯父吃一个;而要是锅盔了,也要给二伯父拿去一小块。他们的兄弟之情一直维系到我的父亲去世前,虽然再也不是那缺吃少穿的年月了,但谁家有了什么可口的东西,必是将几个老人叫去先吃先喝。

我在西安有一个朋友,是甘肃人,老家又是甘肃最贫困的小山庄。他在西安工作后娶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城市姑娘,家庭和睦了数年。后来,他领她回了一次老家。老婆目睹了那里的贫穷和不卫生,回来无法抹去印象,竟想:我的丈夫就是那么个地方出来的,那是猪狗一样的生活嘛!我怎么就嫁给了他?!越想越想不通,看丈夫什么都不对劲儿了,哪儿都觉得脏,要求离婚。朋友寻到了我,苦恼得要死要活。原本要见婚姻说合,见官司说散的,但我说:“离!她看不起农民,看不起老家,和她还过什么日子。天下又不是再没有了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