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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7  ★★★收藏章节〗〖手机版

之后,棣花有过一段比较平静的日子,县上的临委会的一大队人马进驻了小学,屋顶上的大喇叭不断报告着临委会的革命主张。喇叭在一个夜里被一颗子弹打哑过,临委会的人搜查了几天,没有结果,却在贾塬村的一个女人屋里抓住了一个奸夫。奸夫是她同一生产队的,女人家的同族不答应,奸夫死不承认有那种事,结果被解了裤子,在尘根头上一按,一道白汁拉出多长,奸夫就险些被打死。住在小学里的人拉来了许多整袋的面粉,天天烙锅盔、捞粘面,村人倒眼红了,说:“过的是毛主席的日子!”他们有吃的却没烧的,就在学校会议室后的地塄上砍那棵古槐。槐树是法兴寺的百年物事,粗得3个人牵手才能合抱,用斧子砍了一天,还没有砍去四分之一,就要拿炸药包埋在树根下爆破。古槐是棣花最大的树了,历来认作是风脉树,要爆破古槐的消息一经传开,许多老年人就呼天抢地,但谁也不敢前去阻挡和劝说。一声巨响,古槐是倒下了,压塌了大殿后檐的一角。整个树干被他们劈碎后拿去做饭了,而树根却被我们东街村的人蜂拥一般前去挖刨。人们在那里争抢,有两个人就打起来,各自的家人也参与其中,双方都打得焦头烂额。我知道得较晚,待到小妹来叫我的时候,弟弟已经在那里占着了一条延伸的树根。我们就随着那条根刨了一天,竟弄到整整三背篓劈柴。约摸一月后,一日黄昏,风呼呼地刮,突然石畔沟口枪声大作,村人就传说筹委会又回来了。就见从小学里跑走了许多人,从中街口的石桥往南,顺河上了南山,一边走一边往后面放枪。村里人见临委会一走,就张狂起来,去棣花那些属于临委会观点的人家门前示威,去大队猪场里揪来了在那里下放喂猪的公社原党委书记。这位书记是临委会保护的人物,有人就喊:“让他背炸药包!”已经从安康地区传开消息,那里抓到四类分子、走资派,每人反绑了手,又系上炸药包子,点燃导火索,让其在河滩上跑,跑着跑着炸药包一响,什么都没有了。但不知为什么,没有给党委书记背炸药包。我们一伙年轻的就到小学去,看那里睡没睡生病的未能逃走的人。学校的大门敞开,一条狗也没有,走到食堂窗外,向里一看,喜得我们都叫了一声,那锅里还有一张未烙熟的锅盔!立即破窗而入,七八只手去掰锅盔,灶口的残火烧着了三兴的裤管,七哥弄了一个踉跄,柴灰迷了眼睛。六哥把每一个人踢开了,叫嚷着由他来分。他就用手指比画来比画去,长而黑的指甲在上边画道儿,然后解开来,递给了我们,而他是没有吃锅盔的,端起了案板上一堆已揉成的面团,揣在怀里拿走了。

不久,两派实行了联合,武斗基本上结束了,县上两大派的头儿都进了革命委员会,且都来到棣花检查农业学大寨的工作。这两位头儿文质彬彬的,戴着眼镜,他们的到来,棣花的许多人家,或是在武斗中亡者的家属,或是受伤残废的人,要求解决他们的救济。这当然已不可能,苦得一个亡者的老娘就精神分裂了,见谁都叫“我儿”!黄昏里站在村口呆呆地往南山上望,老太太的手永远都插在长襟下,脖子前伸着,像一只猴子。

两派虽然无战事,隔阂却并没有消除,渐渐又发展成了宗法斗争。我们村主要是贾姓,也有以李姓为主的一些杂姓。贾李两家族曾各是一派,时常大睁了眼寻找对方的动静。李家族的人书写了毛主席语录,贾家族的人发现了某个字写错了,就无限上纲;批斗四类分子的会上,贾家族的人喊口号,一声接一声地喊,越喊越快,就出错了。明明喊的是打倒刘少奇!毛主席万岁!却出口变成了打倒毛主席!刘少奇万岁!李家族的人就闹一场轩然大波。一日吃午饭的时候,几个堂兄变脸失色地在我家厨房里开会,原因是得到消息,李家族的人明日要出大字报,揭发我的六哥在厕所小便时嘴里说着毛主席,手却抓着自己的生殖器,是严重的恶攻行为。这样的事是极不得了的,县城附近的村子有人因发生了猪瘟,别人家的猪都死了,惟独他家的猪没死,他激动得抱住猪说了一句“万寿无疆”,结果被抓去坐了牢。大家就追问六哥到底抓没抓自己的生殖器,六哥说小便哩咋能不抓生殖器!本族的二哥就扇了他一个耳光:“那你去坐牢吧!”六哥就呜呜地哭起来。骂过了也打过了,亲人毕竟是亲人,总得想办法呀!有人提出去给李家族的人求情,但更多的人不同意,说这样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二哥就出了个主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晚就把事情化险为夷了。二哥的主意是,既然在厕所小便时只有两个人在场,对方说咱的人抓着生殖器说毛主席,咱为什么不可以说是他抓着生殖器说毛主席?于是,就立即写起揭发大字报,又让我去李家找三娃,想办法要让三娃看到正写着的大字报。三娃是政治观点不鲜明的人,但基本上属于临委会的。我约他来我家看一本《说岳全传》,他来了,瞧见了写好的大字报,立即回去通报了李家族人。果然,李家族的人自己倒慌了,竟派了三娃来说情,协定谁也不要揭发谁,一场恶性事件就不了了之了。

20年后的今天,我因病去看医生,一位老中医在他的诊所里悬挂着一面告示牌,上边写着:土改时期不谈田,四清时期不谈钱,文革时期不谈权,改革时期不谈烦。我笑了,老中医或许是几十年间明哲保身的澹泊人物,或许是经历了大灾大难不死的角色。在中国,一般的百姓,说安分有世界上少有的忍耐性;说不安分却是没有不对政治发生兴趣的。狐狸因美丽的皮毛而产生了猎人;人以口无遮拦而引来杀身之祸。其实,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是芸芸众生,我们就归其之中,多言多语有什么用呢?如我们去足球场看比赛,踢进球了,我们排山倒海地欢呼“牛”!踢不进球了,我们万口一辞地骂“傻”!如今我之所以特别喜欢韩国的围棋手李昌镐,并不在于他的棋艺天下独步,而是他那张永不言笑的石佛一样的脸。在我大学毕业分配到陕西一家出版社工作后,社会上正流传着关于江青的是是非非。我那时轻狂,在单位里说过一些,后来追查谣言,出版社的人都面如土色,表态没有传过谣,也没有听到过谣;如果有人揭发自己传过谣,愿负一切责任。有一个人还站起来念了写在纸上的四句诗,他永远开会发言是念四句诗的,四句诗的最后一句永远是“高举红旗向前进”,念完了就坐下,再不吭一声。追查会开到一半,另一个人站起来发言,突然就提到了我,说:“我没有传过谣,平凹……”他的目光从眼镜片子上斜着看我,会上的空气凝固了,我紧张得手心里出汗,但他不说了。他或许良心发现,不想害我;或许看到了我的可怜,要同情我。总之,他再也没检举我,我的一场灾难就这么过去,飞机安全着陆,也从此忌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