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孩子还在读四年级,应该算是超龄生。但不是因为留级,而是叶莲子交不起学费,有一阵子,吴为不得不陪着失业的叶莲子失学在家。吴为后来果然成为一名作家,但她决定要写一部书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作家,她只是想写一本书而已。
也不知道有一天她会成功,会从这个土坳坳走向世界的很多地方。
更不知道日后有一天她会陷在这个想法里不能自拔,上帝给我们的本是一个全新的人;我们还给他的却是一个残缺不全、破烂不堪的皮囊和灵魂。而她这一生失去的何止是健康的体魄,结实的牙齿,乌黑的头发,没有一丝褶皱的青春,潭水般的明澄心境,没有启过封也投有揭下过保护膜的灵魂……最惨痛的是她不得不面对“竟是东风唤不回”的叶莲子。人们总是说,你还得到了许多。
她着三不着两地回答:“什么是人生最大的痛苦?既不是失恋,也不是失业、失败、失学、穷困、饥饿、灾荒、病痛……而是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一点点离开你挚爱的人,而你束手无策,回天无力。”
有多少次她对着苍天发誓,她宁愿放弃一切所谓的成功,换回她失去的叶莲子以及当初这个朝阳冉冉升起的早晨。
可世间哪有那样便宜的事?
不过她写下的那个句子,确有很多可以探讨的关节。
她写的是:“在一个阴霾的早晨,那女人坐在窗前向路上望着……”
那是一个女人。为什么不是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翘首以待的女人,而不是无牵无挂的闲适女人。
她企盼的是什么?
她能如愿以偿抑或是不?
她将如何面对那不论如何的结果?
只有十岁的吴为,怎么就知道这样开篇?
她从小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浑然一片,随心所欲,心神恍惚,不求上进……并且一生没有长足的改进,直到住进精神病院之前,也还是这样的一个老人。
也许正因为如此,十岁的她才不知深浅地想要写一本书,并先行写出这个句子。
3
也许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
发生这两件事的前一天,辛老师在音乐课上教唱了一首关于母亲的歌。下课之前他叫起吴为,让她重唱一遍。歌词是——
母亲的光辉,
好比灿烂的旭日,
永远地、永远地照着我的身。母亲的慈爱,
好比和煦的阳光,
永远地、永远地温暖我的心。谁关心你的饥寒?
谁督促你的学业?
只有你伟大慈祥的母亲。她永不感到疲劳,
她始终打起精神,
殷勤地期望你上进,
为你尝尽了人世的苦辛。
她太疲劳了,
你不见她的额上,
已刻上一条条的皱纹?
世界上惟有有母亲者,
是最幸福的人,
可是你怎样报答母亲的深思?
“唱得很好。”辛老师说。
吴为从小就显出唱歌的天分,在所有的课程中她只喜欢音乐课,也就难怪她后来曾嫁给一个会唱两句歌的人,并觉得自己是嫁给了音乐。教音乐的辛老师因此很喜欢她。
可是唱着,唱着,她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怎么止也止不住,直哭到手脚冰凉,浑身抽搐。同学们和辛老师都吓得不轻。大家以为是恶鬼附体,连香山慈幼院毕业的辛老师也无计可施。
对吴为这种没心没肺、喜欢曲谱的孩子来说,她那天在音乐课上的表现却很离谱。
下课以后,辛老师把吴为在音乐课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叶莲子。叶莲子并没有多想,那时人们对歇斯底里还没有什么认识,据说歇斯底里是后现代病。只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叶莲子问吴为:“今天上音乐课的时候,你怎么了?”
吴为回答不出,她不知道她怎么了,但听了母亲的问话之后,又大哭起来。
能不能说她后来的发疯早有根基?
4
离开那棵粗约六人抱的老槐树后,她遇到了同班同学于田,那个距零狐村不远的火车站站长的儿子,发色棕黄的英俊少年。很难揣度他为什么要对吴为说,“你准备好了吗?今天考地理。”
吴为说:“没有。我就怕地理……”她没有说下去,除了音乐,哪门功课她不怕?包括语文,作为一个未来的作家那必不可少的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