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好象粘在舌头上了,吐不出来。当我想到了简松要我“鼓足勇气”的话,心情反而更加紧张。需要勇气的事总是很难做的事。简梅忽然说:
“有人追求我:”
“谁?”我问。听见自己“咯咯”的心跳声,只等她点我的名字了。
“刘海。”她说。她没有一点羞怯,好象说别人的事一样。
“刘海?”我怔住了。噢,那个唇上长痣的小伙子!我险些给这意外的消息打昏头脑,完全靠着毅力使自己镇定住。理智使我暗自庆幸没有先把心里的念头吐露出来,否则就会遭到拒绝,多尴尬!现在,自尊心叫我必须装做若无其事,还要保持住声调的平稳,不让内心的波动流露出半点。我问,“他在哪里工作?”
“和我一样--加里敦(家里蹲)大学。”
“你熟悉他吗?”
“他曾经和我一起在黑龙江插队。”
“你喜欢他吗?”
“他喜欢我。”
她未置可否,这是种默认?
“他父亲在哪儿工作?”
“最没趣的工作。”
“干什么?”
“官。”
“小的?”
“很不小。”
“这不会是你接受他追求的原因吧?”
“如果我接受,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太可怕了!”
“可怕的并不是事情结果。”她说。
我万万没料到简梅以这样的思维方式,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我无法理解!我想问她: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是什么?这不必说,她完全懂得。象她这样教养和修养都不寻常的女孩子居然也能顺从社会流行的庸俗观念?生活逼迫吗?不,十年严酷生活的压迫也没压垮她的信心和向往,今年年初在她家聚餐时,她还表现出那样的热诚和纯真:到底是什么东西转瞬间污染她一颗高傲而纯净的心?
一只好高鹜远却没有翅膀的鸟儿,最后恐怕要落到最低的枝梢--我想。
不能,不能这样!
“我最近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小说你看了吗?”
“看了。还看到《人民日报》上对你大作的评论。”
“你觉得怎么样?”
“很勇敢,面对现实,但又有什么用?”
“还记得今年一月里,你不是对生活充满希望。”
“我自己却没有希望。”
“为什么?”
“不知道。我最近愈来愈强烈地感觉到,我在生活中丢掉的东西太多了。可怜的是,回过头,连自己的脚印也看不见……”
“不,过去的路不白走,前面还有更长的路。我可以帮助你--简梅。”我忽然冲动起来。
对于我这突然、猛烈、脱开自我约制的情感爆发,她没有躲避;黑黑的眸子不动感情地盯了我一会儿,然后说:
“你叫简松告诉我的话,我都听到了。这不可能。”
其实我并没叫简松告诉她什么,但这时来不及考虑和弄清这些。简梅的话使我陡然冲动起来的情感又陡然低落下来。我说:
“我知道,年龄的差距是一条无法跨过的鸿沟。”
“是的,不可能,你连自己都帮助不了,也没人能帮助得了我。何况,不……我的思想很乱。希望你以后别往这方面想了。我们只能是很好的朋友。再见!”她转身走了。
我站着,自己的思想也很乱。不知是心情搅乱思想,还是思想搅乱心情?我又很狼狈。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向一个年青的姑娘求爱而遭到拒绝,多么可羞!多么糟糕!我这个人总是喜欢把爱藏在心里,不愿意轻易地表达出来。这样一来,我显得多浅薄:何况,人生的事,有些必需明白,有些最好永远不明白才好;如同美梦,醒来反更失望,我茫然地望着她走去的身影,眼前掠过当年在车站那个漆黑而寒冷的夜目送她走去的一幕,她也是这样走了,一走就是许多年。但这一次不同,她走了几十步远,忽然停住,又转身跑回来,站在对面瞧着我,眼里流露出一种不能言传的、从未有过的感情--仿佛她在可怜我。她对我说:
“谢谢你多年来对我的关心。你是好人,我和你不一样。你也许知道,我从来没和任何人恋爱过。我现在就把一个姑娘最珍贵的东西--她的第一次吻--送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