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老伯,我可向来是尊敬您的。但中国将来要有希望,思想上必需平等。如果总是年纪大的当教师,年轻人只能竖着耳朵听,只准点头,不准摇头。国家只能走向衰老。过去中国是个老年人的国家,今后应当成为年轻人的国家。”
简梅叫着:“去你的,我听爸爸的。”她伸出胳膊搂着简山川瘦削的肩膀。
“我们也要相信自己。”一个青年郑重其事地说:“我们是在生活的旋涡里滚着长大的,对生活的理解并不比老年人浅薄。”
“如果每个人都不相信自己,最后都成了没有能动性的‘螺丝钉’了。”另一个女青年说。
简梅听了这话,眸子闪闪发光:
“我同意你们的看法。我刚才是诚心气刘海,不叫这家伙太狂。我认为,人就是人,不能有脑袋而没头脑,创造生活不但需要双手,更需要有创造性的头脑。”
刘海端起酒来说:
“简梅,别看你气我,我一直是佩眼你的!在你这几句话里,我看到了中国的希望。”
“她曾经就是一个希望。”我说。
简梅知道我指什么而言,她瞥向屋角,那里的钢琴没了,空荡荡只有一片投进来的阳光和窗影。她的声音变得深沉:“过去的希望没了,希望在将来,来--”她忽然使自己的声调升高二度,好似提高自己的情绪,“为将来干杯,为我们自己干杯!干杯!”
为将来--多么壮阔又空泛,为自己--多么目信又自傲。简梅却高兴极了。她已经喝得两颊泛红,仍然要大家举起杯来一起尽兴干掉。她仿佛还很满足自己此刻的位置--她是这间小屋和这几个人的中心。
几个杯子叮叮当当碰在一起。好象几颗热烘烘的心碰在一起。心仿佛也斟满酒,醉醺醺了。在酒意朦胧中,我感到,我们好象回到了一九五三年,一九四九年,一九一九年,那些真实、赤诚、献身的年代。那时代的一切都是自发的,非人为的,因此充满魅力;生活有希望,心中有信念,哪怕这信念中有幻想色彩,希望中有虚构成份。为它死,嘴角也含笑。即使你将来由于过失成为生活弃儿,错怪它欺骗了你。但人的一生中,赶上这样一次,也不枉来此一世呢!
迷人的一九七九年呵!一可能由于我喝了简梅的祝福酒,不久就全家迁回北京,我在报社重新领到记者证。经过严峻的岁月,记者的社会责任感变得郑重和分明,它使这记者证变得象铁制的一般沉重。
这期间,简梅和简松正努力从黑龙江调回北京。他们来找我研究。我在报社,报社是一个长着一张巨嘴和十万个耳朵的大脑袋。消息灵通,联系面广,能够帮助他们。我也愿意帮助简梅,是不是这样就可以多接触她?我模糊而幸福地感到,她对我有种好感;是好感还是一种信赖?她知道我是个音乐迷,几次从简山川那里搞到来华演出的维也纳、费城、波士顿等交响乐音乐会珍贵难得的入场券,并陪我去看。此后这姐弟俩的户口都弄回北京来,连铺盖卷儿也从遥远的地方运回来了,她家里一切悬留的问题都已解决。十年劫难里查抄去的东西和扣发的薪金一律发还。有如寒飙吹尽,这株几乎断绝的树重新又葱笼起来。生活把能发还的都发还了,无法还的则永远欠着。比如欠她死掉的妈妈,欠她可能放出光华的音乐生涯,还欠她什么?光阴?当然不仅仅是光阴。十年正常而良好的生活,会使她获得多少宝贵的精神积累。但她现在还看不到,也不当做一回事。生活陡然的转机带给她的快乐暂时压倒一切。可是当生活象潮水那样平静下去之后,她会茫然地将这一切寻找。有些也许还能找到,有些永远给流逝的时光冲去……如何补偿?她大概想也没想。
虽然她和弟弟都回到北京。他们没有学历,没有特长,心气很高,却无所适从,找不到如意的工作,也不知什么工作如意,她渐渐苦恼起来。我又成了她减除苦恼的帮手。但是,在别人唾液里溶化掉的苦恼,转瞬会在自己心里重新凝聚而成。何况她的苦恼象浓烟一样摸不清,赶不散,紧紧笼罩着她。
起先,她对我劝慰的话点头称是,渐渐默不作声,后来她拿话反驳我。心情愈冷漠,对世事议论起来就愈苛刻。我们便开始了一种新的谈话方式:辩论。我心里清楚,她把我当做对立面,好发泄胸中郁闷。有时我故意刺激她,为了使她在泄掉郁气之后可以痛快一些。斗嘴使我们没有忌讳地交换和交锋思想,关系反而更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