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邱子东发火时,杜元潮就在场,但杜元潮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油麻地的老百姓惶惑着:咱油麻地到底谁是一家之主?不知为什么,他们都希望杜元潮是。然而杜元潮并没有作出他们所希望的姿态来。“硬不起来。”有人说。油麻地人就开始猜测:这杜元潮,到底是城府太深还是就这么点儿本事?
猜来猜去,结果有许多人得出同一个结论:杜元潮说话结巴,杜元潮再凶,也没有办法。
于是,他们就想明白了杜元潮为什么不喜欢走出油麻地,又为什么总是让邱子东唱戏在台前。于是,他们就有了一种深刻的悲哀:油麻地也就只能这样了。
他们的猜测是有道理的。杜元潮的结巴,确实是让他经常彻夜难眠的心病。为此,他时常感到自卑,有时甚至感到绝望。他搞不清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奇怪疾病。他有许多话要说,而且他自信自己所说的话,一句一句都是超凡脱俗、与众不同的。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十分清晰,并且异常的敏捷与敏锐。然而,那不绝如缕的思绪,那惊天动地的想法,一旦要变成语言说出时,却忽然地遇到了阻碍。大坝,坚不可摧的大坝。心中、脑中的滚滚语流,被一道坚实的闸门闸住了,再也不能自由奔放。汹涌的语流,就在闸门的另一边,喧嚣着,蹦跳着,但却又十分无奈地不能一泻而去。它就这样不停地呜咽着,最终,勉强地有一股水流从闸门的缝隙或漏洞中挣扎了出去。每逢此时,他心中满是紧张与焦急,而越是紧张与焦急,就越是不能流畅。他会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要憋爆了,热乎乎的血猛烈地撞击着脑门,脖子因血管的涨满而变粗。他知道,那一刻,他的形象是丑陋的。他简直不想活了。事后,他会联想到一个人便秘:这个人蹲在粪坑上,眼珠外凸,眼神定定的,脸红脖子粗地在排泄,随着肛门的一次又一次地向外鼓胀,干硬的大便,一点一点地屙了出来。结巴时,他看到听众在替他着急———着急了一阵而终于失望时,他一口咬掉自己舌头的心思都有。无人时,他曾许多次地练习过讲话,在全神贯注的状态下,其情形虽然不是口齿伶俐,但还算是一句一句地成句。可一旦出现在公众场合时,这结巴就像是一个存心要作弄他的魔鬼悄然出现了。此番情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之后,杜元潮终于失去了信心。他冷静下来,思索着:你不能再讲话了。他知道,与其那样,还不如尽量不去说话,这样,对自己的形象倒好一些。
然而,这样的选择,给他带来的可能是更大的痛苦。当他看到邱子东因他的后退而走上前台去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一派汪洋恣肆,将一副能说会道、精明强干的形象凸现给油麻地的百姓以及油麻地以外的世界时,他的内心一点一点集聚起来的是嫉妒,甚至是怨毒。这些东西,在他暗无天日的心里,一拱一拱地生长着。
当邱子东处处显出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时,杜元潮却始终平静而宽厚地微笑着。
这年夏天,县里来了一支庞大的参观队伍,是县委书记带队,从县城一路下来,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坐着县委书记的那辆吉普车在前头停了,后面的两辆大轿车也就会跟着停下来。县委书记看哪儿,纯粹是兴之所致,一停就停在了油麻地镇前的公路上。县委书记走在前头,后面呼呼啦啦地跟了一支长长的队伍。地方上的领导,也在队伍之中,见此情形,立即派人抄近路跑到镇上,通知杜元潮赶快出来到路口迎接,并告知,县委书记很可能要听汇报。
此时,杜元潮立即本能地显出无助的样子。
一旁的邱子东,神情平淡。
杜元潮一下子意识到了邱子东就在他身旁,说:“走,去……去路……路口……”
路上,杜元潮对邱子东说:“你……你……你来汇报吧……”
邱子东将烟蒂扔在脚下,踩了踩:“也行。”
县委书记一路看着庄稼,不时地站住,掉头向后面的人指指点点,人人都连连称是。
杜元潮、邱子东一行,一路小跑迎了过来。
“谁是这里的负责人?”县委书记问。
杜元潮走上前去:“是……是我,杜……杜元潮。”
县委书记对杜元潮的结巴倒也没有十分在意,以为他是一路跑过来的,有点气喘不匀。
他“噢”了一声,很淡地握了一下杜元潮的手,继续往前走,一路走一路询问:“今年麦子亩产多少?”“农民的粮食够不够吃?”“这块地施的是有机肥还是化肥?”……
杜元潮捅了一下邱子东,于是,邱子东就很自然地走上前去,将他替换下来。他走在县委书记的身边,对县委书记的问话,有条不紊地一一作了回答———不仅是一一作了回答,还很机智地丰富了县委书记的话题,这使县委书记十分的高兴。他没有掉头看他身旁回答他问话的人,还一直以为是杜元潮。当他终于掉头来看时,稍微疑惑了一下,但仅仅是疑惑了一下,就不再疑惑了,就在这短暂的时间内,他已经记不清最先与他握手的那个人的面孔了。此后,就是邱子东跟随着县委书记,直到他带领队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