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准备开镰前的几天,天下起雨来。
这雨初下时,竟是黄褐色的,尿一样的颜色,并且还真有一股尿骚味。下着下着,就清纯起来,而河里的水却因雨水将岸上的泥浆带入其中而变得浑浊,许多人家就拿了盆盆桶桶、坛坛罐罐在屋檐口去接雨水,那雨水竟纯得蓝汪汪的无一丝杂质。雨下了两天,倒也不大。油麻地的人早被雨下得麻木了,对这雨也没有怎么在意。到了第三天,这雨依然没有停息的意思,就有点担忧起来:可别下起来没完没了。
又是一天一夜的雨,其间没有停息过片刻。
将要开镰的晚稻田里,尽管挖了缺口,日日夜夜地往河里排水,但还是蓄满了水,将田埂都淹没了。
望着雨,油麻地的人一脸无奈。他们呆在家中,整天坐在凳子上,目光呆滞着望着那扯也扯不完的雨丝。雨下得油麻地的人没脾气。油麻地的人目光的灰暗与发直,都与这雨有着关系。他们只能这样坐着,无所事事地看着,看着雨点打出无数的水泡,看着几只从水中爬到门前地上的癞蛤蟆在十分缓慢地爬着。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坐着,肌肉板结了,关节被锈住了,脑子也僵硬了,眼珠儿定定的不转,一个个都像是长年服药刚从精神病院里放出来的痴子。
天痴了,雨也痴了。
麻雀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地藏在屋檐下。屋脊上的鸽子,紧紧收着翅膀,就那样凝固了一样蹲在雨里,由雨下去。
一切生命,似乎都因这雨而停止了心思。
几只母鸡痴了,愣要在一个不是孵蛋的季节孵蛋。主人将它赶出鸡窝,它又跑回去,见到蛋就孵,将鸡蛋焐得热乎乎的。主人就派孩子去撵它、惊它。但它已痴了,就是惊不醒它。它只有一门心思:孵蛋。不吃不喝,也要孵蛋。主人就将它的尾巴扎起来,然后在尾巴上插一枚小红旗,红旗哗哗作响,它就拍着翅膀拼命地跑,直跑得瘫痪在泥水里。然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之后,心里想着的还是孵蛋。
这雨水仿佛是迷魂汤,让人痴呆,让万物痴呆。
二傻子更傻,成了一个大傻逼。他整天在雨里追赶母牛,渴了,就喝雨水,越喝越痴。
他追着,不屈不挠地追着。他浑身湿漉漉的,像是从河里爬上来似的,腰间的那支短枪倔犟地顶起了潮湿的裤子。谁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又谁都知道他想干什么。雨幕里,油麻地的田野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他也是一只痴鸡。
二傻子终于累到极处,在追赶一头过河的母牛时,游到河中央,就再也游不过去了。幸亏不久,被一个放鸭的人看到了,将他从芦苇丛里捞上来。放鸭人大声呼喊着,总算从镇上喊出了几个人。人们将二傻子弄到一条公牛背上,然后赶着公牛猛烈跑动,将二傻子一肚子水颠了出来。
二傻子救活之后,依然要去追赶母牛。
雨就这样下了四天,晚稻就只剩下稻穗在水面上摇摆了。
小学校已经进水,孩子们必须赤脚上课。一不小心,将课本或作业簿碰出课桌外时,它们就会像小船在教室里的水上漂起来。
一个孩子终于因为课本第二次掉进水中,而恼怒地跑出教室,跑进雨地里,仰面对天空大骂起来:“狗日的雨!我操你妈的雨!……”
又有几个孩子跑出来,一样地仰面朝天骂起来:“狗日的雨!我操你妈的雨!……”
这骂声真让人兴奋。于是,有无数的孩子分别从不同的教室里跑到雨中,仰天大骂:“狗日的雨!我操你妈的雨!……”
他们声嘶力竭地骂着,像无数恼怒的红着冠子的小公鸡。骂着骂着,就有了语言的创造,并且越骂越脏,越骂越不成体统。
老师们都呆呆地站在办公室的廊下,没有一个想去管那些孩子。
骂雨,后来就有了仪式感。
他们朝天空跳着,仿佛要跳到天空里去。落下时,就溅起一片泥水。都在往空中跳,于是地上就溅起一片一片的泥水。
一个个都像小水鬼,头发贴在脑门上。
一个个嗓子骂哑了,一个个骂出了眼泪。
然而,雨却下大了。
五只高音喇叭响了,杜元潮严峻宣布:水灾已经逼到了家门口,全体行动起来,抗灾排涝!
喇叭声唤醒了昏糊状态中的人们。他们扛着铁锹,担着担子,纷纷跑出了家门,到指定的地点去集合。
筑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