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涝!
于是,人群像蚂蚁一般,在雨中蠕动着。
本来就有大坝,但杜元潮早在两个月前动用大量劳力将它毁掉了一段。理由十分简单:李长望在任期间所构筑的大坝是依照上头指令而构筑的,将油麻地的大片良田撇在了坝外。上头的理由也很简单:临时用作河床,便于邻近的朱家荡分洪。杜元潮说:“油麻地的土地一寸也不得闪失!”
现在所筑的坝,扩展开去,将老坝外的那片良田包括了进来。
不知不觉的,新坝就在这雨中慢慢地起来了,十分的壮观。
邱子东穿着一袭军用雨衣,拄着一根棍子,始终在现场大喊大叫地指挥着。
杜元潮则偶然出现在现场。他出现时,总举着一把油布伞,穿着长筒雨靴。他的出场,总是显得庄严而隆重。所到之处,人们都会暂停下劳动,或朝他观望,或与他搭话。他在一片泥泞中,一步一步地走着,不让自己沾上半星泥点。遇到坡滑,就会有好几双有力的大手同时过来,拉住他的手,以保证他万无一失地爬上坡去。
在泥迹斑斑的灰色人群中,他的形象显得极其鲜明。
他巡视着,很少动气发火,比往常显得更加平易和平和。
拼死拼活的油麻地人,却愿意看到杜元潮即使在这番浑浊与泥泞中也依然一身干净。他们小心翼翼,生怕将泥点溅到他身上。
油麻地人从心底里感受到了杜元潮那亲切外表下的威严。
大坝筑成了。几十部水车正在安装之中,五条抽水机船,已将巨炮一般的铁管搁在了坝上。
而在这时,成百上千的朱家荡人扛着铁锹,从大坝的那一面爬上了大坝。
大坝的形成,使大水不断上涨,已危及到他们的家园。如果这几十部水车与五部抽水机再一起向大坝外排水,将会使他们的家园面临巨大灾难。他们要挖掉这道由油麻地人筑起的大坝。
两边的人就在大坝上争执起来,并有少数人动了手。
消息传到油麻地镇委会,杜元潮对邱子东说:“你去处理一下吧。让他们自己舍出自己的地。油麻地牺牲了这么多年头了,不能再牺牲了。”
邱子东听到这个消息很有点兴奋,他穿过雨幕,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大坝上。
油麻地的人说:“我们镇长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
邱子东穿过人巷时,有一种阅兵的感觉和率领队伍即将开赴前线的感觉,很伟岸,很悲壮。
走到朱家荡人面前时,他站定,然后把军用雨衣的帽子往后一捋,说:“请你们立即离开这里!”
朱家荡的人倒也怔了一下,疲软了一下,但随即又将一脸的蛮横显示给邱子东。
邱子东高叫着:“这是油麻地的土地!”
油麻地的人跟着一起高叫:“这是我们油麻地的土地!”
邱子东在这片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觉得自己充满力量。片刻之间,他成了油麻地之王。
然而,脸色发乌的朱家荡人没有被这番气势吓倒,他们不停地用短粗的手抹着脸上的雨水,目光阴沉而固执地看着正在来劲的油麻地人,没有后退半步。
双方对峙着。
邱子东在这默默的对峙中,一时找不到克敌之道了,不免先有了点心虚。
朱家荡人就那样雕塑一般地耸立在雨中,他们并不大喊大叫。
雨在痴痴地下。
朱家荡的人也痴掉了。
僵局,使邱子东感到手足无措。
已到处是水,雨点打下时,天下处处沸腾。
地里的晚稻,稻穗也不见了。
邱子东徒劳地吼叫着:“你们滚回去!”
油麻地的人呼应着,但声音已参差不齐,并缺乏足够的愤怒与力度。
朱家荡的人无动于衷———不仅无动于衷,而且正在油麻地人虚弱的呼喊中积蓄着凶暴。
朱家荡地势低洼,雨下三日便平地成湖。历史上,常田沉水底,民多外逃。贫穷使朱家荡人性情暴烈。“穷横”———穷,必横。朱家荡人之横,远近闻名。他们站在雨地里,在油麻地人因天凉与腹饥而开始颤颤抖抖时,他们却越来越显精神,越来越显勇猛。
邱子东不能再这样吼叫下去了,吼叫是无用的,他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朱家荡领头的,一脸的大麻子。他站在队伍的前头,一直阴森森地注视着邱子东。此刻,他感觉到,邱子东只不过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家伙。那些油麻地人,也不过是些泄了精的软货。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
大麻子掉头忽发一声喊:“挖坝!”
憋了半天劲的朱家荡人顿时全成野兽,将铁锹从肩上放下,对着油麻地人刚刚筑起的大坝,东一处西一处地胡乱地挖将起来,一边挖一边还在嘴中骂:“妈拉个逼!”“我日你妈拉个逼!”……那是个新坝,挖起来像利刀切豆腐一般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