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袋一直低垂着不敢看采芹。
在高音喇叭发出的轰鸣般的声音中,他向后慢慢退去。
采芹一只胳膊抱着苹果树,用树干半掩着身体,另一只胳膊无可奈何地伸向杜元潮,眼中充盈着泪水。
粉末样的雨,渐渐浓稠起来……
杜元潮因为两腿发软,走出果园,用了很长时间。
高音喇叭还在广播,从季国良的声调可以感觉到,他有点儿不耐烦了。
直到走上通往镇子的大路,杜元潮的双腿才渐渐恢复了力量。黑暗中他朝镇委会跑去。
他浑身依然躁热,但额上却布满了冷汗。他感到自己的脑子既是空洞的,又是混乱的。在越来越响的高音喇叭声中,他的眼前晃动着的却是细雨中一丝不挂的采芹的躯体,那些让他颤抖的部位,似乎被放大了,朦胧的,却又是明晃晃的。在不由自主的奔跑中,他甚至又闻到了她的那具被打开、沐浴了细雨之后的胴体散发出的体香。这种体香,他闻所未闻,令他心醉,令他眩晕与迷惑。他一阵阵地冲动,但他并不清楚,这份冲动究竟是来自于采芹的躯体还是来自于响彻天空的高音喇叭。
当他终于出现在镇委会门口时,季国良既显得十分兴奋又显得有点儿怀疑有点儿生气:“你跑哪儿去啦?等了你这半天!”
杜元潮两腿颤抖,喘着气,吃力地笑着。
等杜元潮慢慢平静下来,季国良望着他说:“刚刚接到电话,上面已批准了对你的任命。
从现在起,你就是油麻地镇的党委书记了。”他推了杜元潮一把,“走,去学校操场,趁有那么多人在那儿看电影,我正好宣布一下。我也该离开油麻地了。”
杜元潮像一只夜宿枝头的麻雀正被一束强烈的电光照射着,显得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走啊!”季国良又推了杜元潮一把,自己头里走了。
杜元潮跟在季国良的身后,不住地用双手搓着双颊……
同时任命的还有邱子东。他任油麻地镇镇长。对这样的任命,他有点儿不大服气。季国良对他说:“你不要不服气!”
邱子东依然是一番不屑的神情。
季国良说:“邱子东,我可将话说在头里,你可得好好配合杜元潮的工作。”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你现在提出来不干,也还来得及。”
邱子东往后捋了一下头发:“我没说不配合。”
季国良离开油麻地的那天,将邱子东拉到一旁,说:“也许让你两个搭档,是我这一辈子做的一件特大的错事,可是,我又想趁这个难得的好机会,将你们两个都从教师队伍里拉出来。”
邱子东说:“老同学多虑了。”
季国良用手指戳了戳邱子东的胸脯,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邱子东矢口否认:“我心里没有想什么。”
季国良笑了笑。
分手时,季国良与邱子东肩挨肩,望着走在前面的杜元潮,小声说:“子东,要论聪明,要论心计,要论本事,你我可能都在元潮之下。”
邱子东没有说话。
季国良说:“日后你就会知道。”
秋天,采芹就要出嫁。
母亲已经去世,没有什么人给她细心准备嫁妆,只是远房的一个婶子过来,帮她准备了一些一个姑娘出嫁时必须准备的东西。
采芹没有悲哀。在秋天明亮的阳光下,她坐在院子的凳子上,自己给自己做鞋,自己给自己做衣服。四周十分安静,偶尔从巷子里传来一两声狗的吠叫或孩子们的呼叫声。有时,她会仰起头来,看一看天空:一连许多天,油麻地的上空都蓝汪汪的,像浸了油。油麻地一旦不下雨,一旦换上了好天气,那好天气也真是个好天气。望着望着,她就会不由自主地轻微地叹息一声,转而,她的心思又回到了手中的活上。
入秋以来,身体越来越瘦弱的程瑶田就躺倒了。随着女儿出嫁日期的一天一天临近,他感到了他的岁月已近尾声。他毫无声响地躺在一张极其简陋的木床上,听着时光从小小的泥窗口流过。想到采芹终于就要离去,他会感到一阵轻松,同时又会感到伤感,就像秋风掠过已经开始枯黄的田野。
有时,采芹会停下手里的活,屏住呼吸,想仔细听屋里父亲的动静———毫无动静,就如同是一座久废不用的空屋。她不由得有点儿担心地站了起来,但后来还是坐下了。她知道,此刻父亲正躺在床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只是衰老了,衰老到了没有动静。
秋风吹过,茅屋顶上,那些由于常年风吹日晒而早变了颜色的麦秸,在沙沙作响,地上的落叶也沙沙滚动,最终像一群怕冷的小生灵似的拥挤到墙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