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国良道:“你怎么就不说‘我回油麻地当镇长怎么样’?”
杜元潮笑了:“老……老同学也学会拿人开……开心了。”
“我没有拿你开心。”
杜元潮望着季国良的脸好一阵,然后大笑起来:“国……国良,你……你还真的拿……拿人开心!”
“我没有拿你开心!”季国良一脸正色。
杜元潮沉默了,不住地往嘴里夹花生米。他夹花生米的水平很高,一夹一粒,没有一粒从筷子上滑脱而需要重夹的,速度还快,就见花生米像飞蛾似的往一个张开的洞口飞。
“你说一句,想不想干?”
杜元潮依然往嘴里扔花生米。
“元潮,问你呢!”
杜元潮慢慢放下筷子,手微微有点儿颤抖,声音也微微有点儿颤抖:“让……让我想……
想,这……这太……太突然了。”
两人继续喝酒。
季国良说:“脱离教师队伍,这机会可不是很多的。”
“知……知道。”
“但你如果想干,有件事,你是非得停止不可的。”
“什……什么事?”
“你是不是在与一个叫程采芹的女子恋爱?”
杜元潮一脸通红。
“这恋爱是绝对谈不得的!”季国良往杜元潮的杯中加满酒。
杜元潮又开始往嘴里扔花生米。扔了一阵,说:“算……算了,我……我就一辈子做教师好……好了。”
季国良说:“糊涂!若真要这样,你连教师都是做不安稳的。”
杜元潮望着季国良。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杜元潮将目光转向窗外。
“算了,我也不劝你了。其实,我们那帮人里头,你是最聪明的,谁也比不过你。”季国良碰了碰杜元潮放在桌上的酒杯,“我也是说说而已,喝酒喝酒。”
杜元潮与季国良一连干了两杯。
季国良又回到那个话头上:“你说实话:你碰了人家没有?”
“什……什么叫……叫碰?”
“拉拉手不算,亲亲嘴……也不算。”
“我……我没碰。”
季国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没想到杜元潮将杯子往桌上轻轻一拍:“碰……碰了,又……又能怎么样?”
季国良说:“碰了,你这一辈子就完蛋了,最多到此为止。”
大概是因为天热的缘故,杜元潮的额头上净是粗大的汗珠。
季国良说:“元潮呀,这女子是碰不得的。”
再后来,两人就不再顺着这个论题往下谈了,而是说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傍晚,杜元潮要离开县城了,季国良将他送到了轮船码头。临分手时,季国良说:“元潮,回去仔细想想,给我一个回话。你不想这个位置,有个人在想。”
“谁?”
“子东。”
杜元潮没有说话,低着头,走进船舱。
船开了。
真有意思,一路上,杜元潮望着岸边的景色,心里想像着的不是自己做镇长的样子,却是邱子东做镇长的神气。
回到油麻地,已是夜里十点多钟了。吃了饭,洗了澡,他和父亲一起,坐在门前的敞棚下乘凉。父亲老了,话一天少似一天。儿子回到家中,他除了给儿子弄吃的,就是陪着儿子坐一会儿。坐着就是坐着,半天才说一句简短的话。此刻,他一边缓慢地摇着一把破旧的芭蕉扇,一边朝东边望着,不知为什么,他总爱朝东边望。
月亮大而圆,金黄一轮,旋转在夏季的夜空。远处的树林,织成高高的黑墙,而看上去齐刷刷的梢头,却流动着水样的亮光。不远处的大河,正缓缓升腾着雾气。雾气飘到岸上,并渐渐高升,将树木、风车以及东一座西一座的茅屋笼罩起来———又未能彻底笼罩,那些树木、风车以及茅屋时隐时显。成熟的麦子一望无际,直涌向黑色的、无底的天边。云彩被风吹净时,月光直泻麦田,在风中涌动的麦浪,便向空中反闪着金色的亮光,那麦子,东一片西一片,仿佛通了电,从麦秸到麦穗、麦芒都通体闪烁。蝙蝠在麦田的上空飞过时,留下了一道道黑线。
杜元潮一动不动地坐在敞棚下,脑与心,皆像歇了帆的船停靠在码头上。与父亲一样,自坐在敞棚下之后,他就一直茫然地望着东方。
杜少岩说:“它又在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