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瞎子说:“咸丰头年,蟹雨滂沱,油麻地一带瘟疫横行,亡者塞道;宣统三年,蟹雨大作,蟹越堤不能,打洞无数,大堤溃烂,平地成湖;民国十二年,蟹雨潇潇,油麻地一带,人性失禁,凶杀连连……”
说得人心惊肉跳,都觉得这雨有点儿不吉利。
也有人骂:“老瞎逼尽能瞎说。我见过那么多蟹雨,不也太平无事!”
但油麻地的人总觉得此雨凶多吉少。
蟹一边爬一边咔嚓咔嚓地挥动双钳,将凡碰到的可被剪断的花草统统剪断,能吃的就吃,能毁的就毁。前面明明是绿油油的青草,蟹阵过后,就像剃刀刮过,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土地。它们一边穷凶极恶地大咬大嚼,一边口吐白沫,像有成千上万的人因无厕可寻而被逼无奈于露天集体撒尿,直溅出一地骚蓬蓬的白沫———不过那白沫不是骚,而是一股怪异的腥。这腥气使人头晕目眩,心慌意乱,意念不正。
这雨下到天黑,也未有停歇的迹象。
油麻地人家,家家早早关紧门户,惟恐蟹爬进屋里。
那雨里似乎饱含了激素,催动着这些带壳的生灵。它们被雨浇得亮闪闪的。天将黑时,余光投射在它们的壳上,发出淡淡的黑宝石亮光,天地间倒也显出一派深沉的华贵。
雨,一夜未歇。
觉少觉轻的老年人,一夜听着沙沙的雨声,也一夜听着蟹的沙沙行声。
凌晨,雨停了。
早起的人们打开门看时,不禁感到惊讶,那蟹一只都不见了,而只看见烂泥地上留下的均匀而稠密的蟹行之痕。
油麻地的早晨,平静如旷野上一株孤独的大树。
当人们忘了这场蟹雨而开始惦记地里的农活、铺子里的生意时,一个特大的消息从油麻地小学那边如隆隆雷声一路传来:拉胡琴的男教师林文藻死在了油麻地小学的一间宿舍里!
发现这一情况的是一个叫树枝的男孩。
今天是星期一,轮到树枝当值日生。他早早就到了学校,那时还没有一个老师———回家度周末的老师还未回来。树枝觉得校园很空旷,有点儿害怕,后悔自己来得太早了。可总不能再返回去,就在操场上一边晃悠一边等待老师与同学。在往操场走时,他路过林文藻的宿舍门口,当他看了一眼关着的门时,不知为什么,他竟毫无理由地觉得那里头有个人。他在操场边上晃悠时,脑子里总出现那扇关着的门。“莫非林老师昨晚上就回来了?”树枝想着,就又战战兢兢地走回校园。他在那扇门前站着,心里有点儿发慌———树枝说不清他心里为什么发慌。他又想走开,但最终还是壮起胆敲响了这扇门。
门声特别空洞,并在校园里回响着。
里头毫无动静。
“林老师昨晚上没有回来。”树枝又往操场上走,但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将脸贴到了宿舍的玻璃窗上。
早晨的第一束阳光正投照过来。
树枝很容易就看到了宿舍里头的情景:林文藻的床干净而整洁,折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安安静静地摆在床上;那把挂在墙上的胡琴,红木琴杆在晨光的照耀下泛着亮光。
“林老师昨晚确实没有回来。”而就在树枝打算将脸从玻璃窗上撤走时,他的视线偶然下移,突然发现了林文藻: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离窗口不远的地上———也不完全是躺着,上身是悬空的。树枝再一细看,只见林文藻的脖子上拴了一根长筒袜,那袜子又拴在一把椅子的椅背上,而那把椅子欲倒未倒,与林文藻的身体互为抵触,形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看上去谁都倾斜着,然而谁也未彻底着地,就这样僵持在了空间里,悬悬的,却又显得十分的稳固。树枝心里感到好笑:“这个林老师,在耍什么把戏呢?”他看到林文藻的嘴角还挂着笑容,甚至还歪着头望着他。他想问:“林老师,你在做什么?”可是他觉得林老师的神情很专注,不好意思打搅,就掉头走了———他再也不害怕了,校园里有林老师。可是,这孩子刚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了什么,拼命地跑出了校园,一边跑一边大叫:“林老师死了———!林老师死了———!”他一个跟头,摔倒在花园里,爬起来时,鼻孔鲜血直流。他顾不上抹一抹鼻血,直往镇上跑:“林老师死了———!”
有一群学生正往学校走。
树枝穿过人群继续往前跑,直到有两个正赶往学校的老师紧紧抱住了他。
这孩子面如土色,看清了是两个老师,说了一句“林老师死了”,翻着白眼晕倒在了两个老师的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