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油菜花开满大河两岸时,整个油麻地成了一座猎场。
不时响起的枪声与追赶猎物的吵嚷声,使这年的春季变得喧闹与骚动不安。日子过得有点儿很不寻常,有点儿丰富多彩。干活的人们会停下手中的农活,去追赶一只兔子。油麻地小学的学生,正上着课,被外面的吵嚷声所扰,竟一时忘了此刻还在上课,倾巢而出,跑上了田野。有一回,整个油麻地的人都在吃午饭,忽然听到外面有追捕受伤野物的声音,一个个丢下手中的碗,随手找了棍棒之类的东西就朝外跑。一只体形极其优美、毛色极其金黄的油亮亮的黄鼠狼,被邱子东的猎枪击中后,居然被一路追赶着跑进了油麻地镇。镇上到处是巷子,巷子里到处是为雨水流淌进河的洞,那黄鼠狼一会儿出现在这里,一会儿出现在那里,一惊一炸的吵嚷声一会儿响彻在街头,一会儿响彻在巷尾。无数的人拎着无数的棍棒,其情景与民国二十八年春油麻地与邻近的黄土沟村发生的械斗十分相似。
邱子东身着猎装,手抓枪托,将枪举在空中,大声地指挥着人们。
油麻地人看到的邱子东,常常是一身被树枝、芦苇茬钩划得破破烂烂的衣服。
邱子东快乐得灵魂发抖地向油麻地人撕毁着自己的镇长形象。
一向微笑在脸的杜元潮,默默地沉着脸。
这天,采芹在从枫桥回油麻地的半路上遇到了邱子东,那时他正掩藏在一棵大树后观察着一只在草丛中觅食的野兔。采芹的脚步声惊动了野兔,它一溜烟跑掉了。邱子东有点儿恼怒,回头一看是采芹,才笑了起来:“多大的一只兔子,让你给吓跑了,赔!”
采芹上下打量着邱子东,竟一时不能相信她面前站着的这个被野外的日光与风吹晒得肤色枯黑粗糙的人就是从前的白面邱子东。
邱子东端起猎枪,向不远处枝头上的几只喜鹊瞄了瞄,又放下了,望着阳光下的田野:“打猎,挺好。”
采芹不知说些什么好。
邱子东倚在树上,将枪托冲地,抱在怀里,望着采芹:采芹的头上还扎着一根雪白的布条,脸色虽说苍白,但细看却有淡淡的红润,双眼含着少许的忧伤,但却另有一番妩媚而纯静的明亮———这番明亮,邱子东儿时常见,但当采芹长大出嫁枫桥后,就慢慢不见了,而现在却又回到了她的黑色的眼中,虽然只是少许。
不知为什么,邱子东反而觉得有点儿生分。
一只拖着长尾的野鸡从棉花田里扑棱扑棱地飞起,在空中留下一番斑斓多彩的形象之后,落进了不远处的果园里去了。
邱子东说:“好漂亮的一只野鸡!”向采芹道了个别,端起枪,向果园那边走去了。
采芹看着邱子东忽隐忽显于林子间的背影,不禁有点儿难过。
她朝镇上走去,走几步就回过头来看看。
邱子东消失在了草丛中。
她站住,想再一次地看到他,等了半天,也未能见到他,叹息了一声,往镇上走去。不知走了多久,就听见空中响起一声猛烈的枪响,她不禁吃了一惊。
枪声仿佛将天空震碎了,又犹如一颗巨大的石头砸在冰面上,使冰上咔嚓咔嚓出现了一道道白色的裂纹。
声音扩展着,扩向镇子,又从镇子上反弹回田野上。
在往复回旋中,枪声渐弱。采芹心里一阵酸楚,眼睛便潮湿了———泪眼中的油麻地,尽管在灿烂的阳光下,却是一片模糊。
邱子东的眼前是一棵苹果树,树下是一只被击毙了的雄性野鸡。
见着这具猎物,他没有一点儿冲动,而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抱住了猎枪。那枪管还在袅袅地飘散着淡蓝的硝烟。他百无聊赖、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只一动不动的野鸡:那野鸡五色灿然,脖子上的一圈金紫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芒,那几根长长的尾巴,有着非常好看的斑纹,风吹过时,它们摇摆着,并嗖嗖作响。阳光刺痛了他被汗水打湿了的眼睛,他眨巴了几下,睁开眼时,视线有点儿模糊,再看那只野鸡时,就仿佛看到草地上有一摊鲜亮的颜色。
不远处,二傻子正在追赶一头身段儿好看的小母牛。
他曾向朱荻洼要过婆娘。朱荻洼说:“你去找那姑娘,找到了,就归你了。”二傻子去哪儿找?那姑娘只是来油麻地小住,已回无锡城里了。二傻子找不着那姑娘,只好又去田野上找那些发情的和没发情的母牛。
被追赶的小母牛从邱子东的眼前跑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