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听了我的话,眼睛里放着光,频频点头,临了儿还拍着我的肩,用浓重的中州韵味儿,道白似地说:“啊呀,且住!如此说来,交友不必问庚齿,忘年亦可成知音!”
他是否写了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写过检讨。无穷无尽的检讨书、认罪书,把这个老艺人吓破了胆,整天在九平方米的小屋里踱步,不住地喟然长叹:“呜呼呀!”
那时候,全院儿的人只有我和他搭话。不管怎么说,我们俩算是同行,都是文艺圈子里的人,同样的处境也使我坚信这个艺人,充其量是个艺人而已,同国民党特务沾不上边儿。据他说,年轻的时候,一些国民党官兵也好皮簧,常想票几场,或者自组班子演几出小戏。他呢,给他们说过戏,这是实情。“可谁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呀?我眼里只瞧得见戏码儿、行头,耳朵里只听得见二胡、笙萧。特务?谁知道那玩艺儿是干什么的呀!”
我相信他的话,他的行动就足够证明他是个什么人物。
“史无前例”的烈火烧光了他的行头、戏书,震天的排炮把他轰下舞台。他呢,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双没有帮子的粉底皂靴用线绳把厚厚的靴底绑在塑料底布鞋上,登着它,在小屋子里来回“走边”。自己用细铁丝,旧棕绳(拆散捻细)做了副“髯口”整天挂在耳朵上,盖在他那被打掉门牙的嘴上,用漏风的嘴叨叨着:“啊呀,且住,”“正是……”一类的台词儿。每天黎明即起,步行五十分钟到地坛公园的没人处,小声哼两段“点絳唇”或“南梆子”。回家来,抄起那红缨枪(这是唯一受到尊崇的革命武器)比试两下。这么一个除了京剧就不懂其它,舍上命也要维护他那点儿艺术的人,会去当杀人放火的特务?反正我不信,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人的外表可以伪装,心灵却不能化装。人的真伪、价值只要看看他的眼睛你就会清楚。他的那双眼呐,平常老是那么混浊,眼光散着神,只有京剧的锣鼓点儿能让分散的目光聚敛,仿佛射出一束光亮,照透他的生命。
他踽踽独行。老是低着头,嘴里磨叨着,街坊们说他“走道儿都打着家伙点儿”,这是我可以完全相信的。
他痛恨一切时新的艺术。交响乐自不必说,连“样板戏”他也不能忍受。除了家伙点儿他听听以外,只要那中西合璧的乐队一奏响那辉煌的旋律,他立即像牙疼似地咧着嘴关上他那求街坊小二子给组装的半导体收音机。
有一回,礼拜天,北屋的二妞学唱方海珍的核心唱段,全院都洗耳恭听这革命文艺战士的慷慨高歌。他呢,哆嗦着嘴唇,捂着耳朵,走到二妞跟前,眼含着泪说:
“二妞,姑奶奶,您烧了我,饶了我呗,这不是京戏呀,这是糟踏咱们,损咱们呐!京戏要是这个味儿,能到了今儿还不绝种吗?您行行好儿,别唱了,别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