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打针!”二舅还嚷嚷着。
“您不打针,也拦不住推土机呀。”表妹说,“身子骨儿一不行了,您还怎么给三哥糊顶棚啊。”
哎呀,医生们真是天下最聪明的人物,这句千斤分量的道白,立刻压住了二舅的唱腔。他抬抬眼皮瞧瞧我。愣了一下,乖乖地伸出了胳膊。表妹以轻柔迅捷的手法,给老爷子打了一针,不大的工夫儿,老爷子就安静了,而且俩眼发苶。表妹让我迅速地去叫一辆出租汽车来。我问她:“你打的是治心脏病的药吗?”
“哪儿啊,”表妹说,“是镇静剂!”
好嘛,安眠药!让老爷子在睡眠中走进新生活,一睁眼便在万丈高楼上迎接火红的朝阳。难为她怎么想来。
汽车来了,处在半睡眠状态的二舅被架上这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他临上车还抓抓我的手,用不灵活的舌头说:
“一定,可一定留着你那顶棚!”
“四轮车快似风云”,拉走了这位旧北京忠诚的捍卫者,推土机怒吼着向阻碍前进的平房冲锋,开辟着新的路程。一幢幢拆除了屋顶的旧房纷纷倒下,隆隆的音响还没息,地上早腾起一道道烟尘,在阳光下弥漫着。这胡同的居民们站在空场上,默默地看着这雄伟的场面。有几位还流下了泪水。他们是凭吊自己的故居,还是追忆在这里度过的岁月,品味那已经逝去的辛酸、痛苦,欢乐、甜蜜?不管怎么说,新的,他们未曾体验过的生活在等着他们。
我站在那儿犯傻,不知道我的住所何时也面临同样场面。那时我将有怎样的心情?我是不是还会嘲笑我的傻二舅?
是啊,旧的总是消逝,连同它的好处与美,因为它毕竟属于旧的。但傻二舅说的“凡是好的都得留下”,有没有一定的合理性?特别是对于古老的北京,北京的生活。我说不清,真的糊涂了。
我赶紧跑走,去找二舅,我怕他醒来,发现住在高楼一旦想不开,或者不习惯走楼梯,失足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