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啦?”他瞪起小眼睛叱搭我,“瞧你那胆儿,我又没反对集体化。我是说,当初搞得太死,缺个活泛劲儿。你比方,想吃碗老豆腐,麻酱、韭花、辣椒油那么一浇,好吃不?可上哪儿找去呀!街口那小吃店,偶尔也卖过,那不是老豆腐,是棉花套子。”他撒着嘴说,“硬面饽饽,好不好?冬景天儿,夜里,刮着风,电线呜呜响。老远的,听见梆子声,那是卖硬面饽饽的来了。你听那声吆喝:‘硬面儿——饽饽!’好听不?听不见啦!”
这几句话把我带回童年,仿佛那寒风里悠长苍凉的叫卖声又回荡在耳边,这也是一种诗意呀,北京生活是有一种散文诗的美。
“什么都见不着啦!你小时候儿,好吃半空儿。”二舅说。所谓“半空儿”,是那种入不了干果店的、一头瘪一头有一粒小小的果仁的花生。这是给小孩子吃的廉价食品。售卖者多数为落魄的老人。他们那带诱惑性的吆喝:“半空儿——多给!”会把嘴馋可又没有足够硬币的孩子们吸引过来。卖半空儿的老爷子们呢,眯缝着笑眼,伸出大手,抓一大把半空儿,一边往上提,一边缩小着手指头聚拢的空间,令人馋涎欲滴的半空儿们,一个接一个航天飞机似地“由空中返回地面”。及至老人的手放到小财神爷们伸出的手掌里时,那一大把半空儿却原来只有十几颗。这已经足够了,足够孩子们吃上老半天了。你不能像今天吃花生米似的,一颗一颗不住地扔到嘴里。你得慢慢地剥,享受那期待的幸福,然后把那果仁含在嘴里,一点一点用牙嗑,多品尝一会儿那香昧,多咀嚼一会儿那快乐。完了,没有半空儿卖了,也没有用麻绳串起来的山里红和脆枣了,自然也就没有卖枣核的了。(作脆枣时剩下的“下脚料”。枣核儿两端,有残存的一点点果肉,那也是孩子们的吃食。)我不得不承认,二舅的话勾起了我对旧北京生活的依恋,我不知这情绪是对还是不对。
“您可别老说这个,”我对二舅说,“生活一天天进步,您还老惦着过去的东西。过去的东西里自然也有好的、有滋味的事情,可那总是跟过去连着。新的替了旧的,必定也会淘汰掉过去一些好的东西,可总会有更好的来填上它们的空儿。您说是不?”
“不是。”他说,“我觉乎着凡是有滋有味儿的东西都得留着。巧克力倒是新鲜玩艺儿,太贵,也糊嗓子,我总觉着不如糖稀好。”
“要是有俩穿布拉吉、烫发、登高跟鞋的姑娘,在街上也拿俩秫秸棍儿边走边卷糖稀吃,您瞧着好看吗?”我问他。
“这有什么,民族化嘛!”他说。
我们俩说不到一块儿去。他越来脾气越坏,因为平房一天天被高楼所替代,就连那些幸存的平房,也有不少已取消了纸顶棚,而改为洋灰顶。他退休了,也“失业”了。他总不能在灰顶棚上糊纸,虽然他是“赛灰顶”。可是,他保留着自己住室的纸顶棚,五次拒绝房管局要挑顶的通知,而且勒令我也不许追赶时髦的风尚,取缔那神圣的纸顶棚,以给他保持往昔荣光的最后阵地。我拗不过他,只好让我的住所,永久地古色古香。夜里,耗子们在纸顶棚上一趟一趟地游行,在绷紧的纸面上咚咚地敲鼓,在秫秸秆上磨牙玩儿,就手品尝一下干浆糊和大白纸的味道。房顶上的灰土,时不时地掉落下来,细小的灰尘从耗子咬开的小洞里温柔地洒到我的头上。我们孩子他妈笑着对我说:“赶明儿你戴上草帽写东西吧,好看,整个儿跟堂吉诃德的仆人桑科一样。”我恨死了这纸顶棚,除了上述种种乐趣之外,每到雨季,洁白的顶棚便成了世界地图。二舅可喜欢它,恨不得天天下雨,一礼拜给我糊一回顶棚,好让他手不闲着。不瞒您说,今年我就糊了八回顶棚了。不到四个月糊八回,您算算吧,钱不钱的先别说,这可怎么安安静静地写东西呢!
这个月,一个星期天,二舅急急忙忙地来找我:“老三,求求你,给房管局说说去,别拆我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