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啦?”
“唉,我们那房要拆啦,整条胡同儿,搬迁,要盖大楼了!”
“好哇,您也住楼嘛,我巴不得有这机会。”
“楼?我不住,我上不了楼自个儿就娄啦!求你,说说去。”
“我没那面子。再说,别人的都拆了,留下您那两间房,成吗?您打算让高楼给您那两间房闪闪地方,大马路也绕开它,办得到吗,咹?”
老爷子不言声,坐在椅子上咽唾沫。
“住那破房有什么好处哇?”我问。
“别的不说,”他说,“楼房能种花儿吗?洋灰地上你种什么它也不长,也听不见蛐蛐儿叫!”
“您逮俩养在罐儿里呀!”我笑了。
“呸!”他蔑视我的意见,“那就没了野趣。还有呢,冬景天儿,‘围炉夜话’。住楼房,是暖气片儿,有‘围暖气片夜话’这一说吗?暖气片儿也不能烤枣儿,想喝壶枣儿茶都不行。谁出的主意呀,挺好的北京城,非得都盖楼不行,那都是洋玩艺儿,没了民族化啦!”
“您可别瞎上纲,”我赶紧说,“我打酒去吧,刚才看见有卖猪耳朵的,好大哟!”
“今儿你把猪八戒耳朵割下来,我也不吃!噢,又想让我睡觉哇,讨嫌我,是不?没门儿,今儿不喝。”
老爷子是真犯了愁。可他也知道,无论他怎么犯愁,也无法阻挡大楼一天天“侵略”旧北京的地面,他可以退守的阵地越来越小了。
“我搬家!”他下了决心,“换房,哪怕两间换一间呢,绝不住楼房。”
“表妹呢,”我问他,“她愿意?再说,哪儿那么好换房,一下子就成了!”
“她要不愿意,我们就分开。”他说,“我绕世界贴广告去,紧急换房!”
表妹是医生,还没结婚,平时对二舅孝顺之至,不是她尽心伺候,说不定老爷子早就跟当初坐过他纸车的死鬼们打官司去了。如今他竟然为了可以住上听蛐蛐儿叫的平房,与她分开,足见决心之大。
他走后第二天,我就在交道口的电线杆上发现了他的紧急换房告白。然而,墨写的呼吁,无论怎么情急,也抵挡不住生活的脚步,他的住房连同那条小胡同儿终于要被拆平了。
十几辆推土机隆隆响着,仿佛擂起向旧事物宣战的鼙[pí]鼓。这钢铁的开拓者排在胡同的外面,只等一声令下,去推倒、碾碎那历史的陈迹。
这时候,我的傻二舅一屁股坐在拆掉了门框的门边,手抓着砖墙,发狠似地说:“我不走,这儿是我的家,我死在这儿好了。”
来向旧居告别的邻居、施工的工人、看热闹的大人孩子,围了一圈儿,看这出与故居共存亡的悲剧。一个个脸上露出迷惑、讥笑的神情。他们闹不懂,世上竟有这样不开窍的人,愣让破平房绊住脚,不愿意迈进新的生活。我自然得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劝说他。可还没张嘴就让他顶回来:
“你甭劝我,你要有良心,你要是爱北京,你就跟市政部门说说去。北京城要是哪儿哪儿都盖楼,没了平房,那还叫北京不?那该叫洋京啦。没有平房,没有胡同儿,没有四合院,没有纸顶棚,就跟没有五坛。八庙、颐和园一样,那还是北京吗?!咹?!咹?!有本事劝他们去,就说是我说的,我是你二舅!”
我没法儿劝他。还是表妹行,她柔声柔气地说:“爸,您快别嚷了,再嚷心脏病又犯了。可不,心跳加速了!”她用手摸着老爷子的胸脯说,“来,三哥,扶着她,我得给他老打一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