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不吃粉笔呢?我们问。
现在,本来我应该坐在桌子旁,左手捏着一个从学校食堂里买来的因为加碱过多的黄馒头,右手捏着两根红筷子吃饭。我的对面坐着整容师,左边是大球,右边是小球。蜡美人吃了配药食物已经打响了呼噜。桌子上摆着不是牛的肉就是猪的肉(物理教师的疑问:最近一个时期,饭桌上为什么频频出现肉食?猪大肠当然也算肉食)。
他流连徘徊在众多的,顾客拥挤的饭铺、饭店、小酒馆的门口,猛然想到:我空出来的位置上,此刻坐上了一个有着我的面孔、穿着与我同样的绿衣服、剃着与我同样的光头、戴着我的眼镜、似我非我的中学物理教师。
他冒充着大球和小球的爸爸坐在我的位置上!
他冒充着整容师的丈夫坐在我的位置上!
他冒充着蜡美人的女婿坐在我的位置上!
冒充蜡美人的女婿就应该为蜡美人端屎端尿,就要侍候她喝水吃饭,这倒无关紧要;冒充整容师的丈夫就可以以假乱真和她上床睡觉!
物理教师的心脏猛地往下一沉,手里提的旅行包差点落在地上。顿时,他感到那副本不属于自己的眼镜用双腿紧紧地夹着自己的脸。眼镜的托架沉重地压迫着你的鼻梁,汗水在爬动,周身剌痒,好像撒进了碎头发茬子,回家,回家!家、家、家……令人担忧的家,使我们百倍厌烦但又无法摆脱的家,埋葬着爱情的家,酿造着痛苦的家。失去了它不完整,家;有了它很沉重,家。
你的肚腹里盘旋着响亮的歌唱。这是一支有关家庭和爱情、幸福和痛苦的辩证之歌。歌里述说着一个被职业的枷锁禁锢了几十年、被生活的重担压迫了几十年、被动荡的社会颠簸了几十年后初次得到解放,初次腰里有钱,初次在性与爱的海滩上领略风景的中学物理教师千回百转、进退踌躇的矛盾心情。
歌声犹如花朵,在物理教师的肚子里慢慢开放,一枚枚坚硬的、像牙雕、像钻石的花瓣在肚子里大放光芒。音乐是低沉的,充满了男人的苍老疲惫的感情。这感情凄怆但令人感觉舒适——凄怆的舒适——肉体的舒适——感情凄怆到极点,肉体便背叛感情去追求自己的享乐——这种享乐是性快乐的变种——一方面,物理教师聆听着、品味着腹中音乐的轰鸣,另一方面则感觉着吹奏着红色的号角背叛感情的肉体的狂喜——如前所述:极端的行为都或多或少地带着性的色彩,音乐家谛听或者演奏优美乐章时、跳伞运动员(包括空降兵)第一次跳出机舱由万米高空向地面疾速坠落时、男性死囚被押赴刑场时,往往出现某种与性有关的现象——物理教师被自己的音乐托举着,被属于他自己的音乐中的矛盾托举着,像一条柔软的泥鳅在闪烁着银光的车轮之间、在闪烁着红光的人脸之间穿行。这是一种超物质甚至反物质的运动,如同一个旋律在河水旁边的白杨树林里缭绕。
——这种感觉一般人难以体验得到。一生中没有这种超然物外的感觉等于白活。所以我们被叙述者描绘的佳境迷醉;所以这段生活令物理教师自己也终生难忘。
他继续穿行着,肢体柔软得如同铁皮小屋前迎风摇摆的柳树枝条。装着四条高级香烟(可以换来人民币二百元)的旅行包提在你手里,你感觉到它轻若鸿毛。你摇摆着转动着身体,旅行包随着你摇摆转动着的身体摇摆转动,时而如流星追月,时而似乌龙摆尾。它像波浪,它像激光,它像云朵,它像爱情,在你的感觉里,它带动着你,你带动着它,它是包与烟的结合,它是坚贞与放荡的产物,它载着女老板光洁如羊脂牛乳的灵魂在运动,它变成了你身体的有机组成部分,你的血液在它的纤维和它的脉络之间流通。因此它所向无敌。它使车轮和人体发生倾斜,光束交叉碰撞,自行车和骑车的人挤在一起,摞在一起,压在一起。左边是这样,右边是这样,前边是这样,后边是这样。那不合适的、他人的眼镜夹得你的眼睛里蓝光闪烁,在蓝光中一切都轻软飘移,处于一种半真半假、半梦幻半现实的“物质形态”。
人的脸都像面具,动摇不定的嘴巴里发出的詈骂宛若鱼儿在水底吐出的、沿着赤、橙、黄、绿的海藻和珊瑚的枝杈轻轻上浮的一串串连绵不绝、瞬息破裂又随之生成的五颜六色的气泡。恍惚中有一点坚硬的、锐利的颜色显示出来:一只手,一只红色的手,按在地上。一根骨头,一根白色的状若矛尖的骨头,从胳膊的皮肉里戳出来。
有一个沉钝拙笨的打击接触了物理教师的后脑勺子,他的脑瓜子里铿锵一响,幻觉消失,超物质状态结束。他吃惊地发现自己被一群人包围着。阳光火辣辣地照耀着一张张流汗的脸,汽车喇叭“嘀嘀”地鸣叫,汽油味混杂着臭汗味。“打死他!”有人在吼叫,“一定是个神经病!”“警察呢?快去叫警察!警察都去睡大觉啦?”“看样子还是个知识分子。”“越是知识分子越容易得精神病!”“看看他的包子里装着什么!”“当心,没准装着烈性炸药!”“他是不是要去炸岗楼?”“也许要去炸卡桑德拉大桥!”“大概要去爆破市政府!”“包子里也许有十万元人民币!”“你们瞧!他把包搂在怀里啦!”“闪开!闪开!警察叔叔来啦!”